第11章 尾声:巴比伦(1 / 1)

少年巴比伦 路内 946 字 2023-01-14

小时候写作文,老师让我描述戴城,我就说它位于上海和南京之间,这里的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也有一部分苏北亲戚。上海亲戚可以托他们买缝纫机和呢子大衣,苏北亲戚带来的则是咸鸭蛋。我这么写作文,老师很不满意,认为我思路混乱,把戴城描写得很猥琐。我的老师说,戴城是一座伟大的城,它建造于伟大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天,一个国王带着他的宠妃跑到这里来,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宠妃指着远处河汊纵横的一块平地,对国王说,她要在这里造一座城。后来,国王派遣了许多奴隶,许多军队,许多天才的设计师,将这座城造了起来。这里有宽阔而宏伟的城楼,婉约动人的小桥,环绕城市的护城河,以及幽谧古朴的园林。他和宠妃就住在这城的中心,有时候出城郊游,他们去附近的山上,那里有一口井,宠妃对着井照见了自己绝代的容颜。她并不知道,后山葬着很多奴隶的尸体。在这个城里,国王与宠妃像无数黄金时代的领袖一样享受着权力,看着城楼下的奴隶欢呼,看着远征的军队凯旋而归。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国王带着军队冲进城来,把原先的国王杀掉,宠妃被人像春卷一样裹起来,扔到了河里。故事说,这座城有一种千古的伤感,好像一个人活了一千年只为了追忆他早夭的恋人。后来这里造了很多厂,很多运输船穿过河道,运走丝绸、大米、蔬菜和茶叶,当然还有我的糖精。那已经是过了两千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我的戴城就是一个妃子用她的容颜换来的城市,最后她被杀掉了,城市归于他人,容颜归于流水。那么诗意的传说,想深了就觉得没意思。我二十岁那年,文史馆的人宣布,今年戴城建城两千五百周年,要为之庆祝。我对于两千五百年没有什么概念,这座城不是罗马,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雅典,它缺乏所有关于出生的证据,所有当初的宫殿、城楼、桥梁全都没有了,只是留下来一个传说。这里还保留着一些民国时候的破房子,如果在高处俯瞰,这些房子平铺在老城区里,一律破旧阴暗摇摇欲坠,耗子和蟑螂横行,家里没有厕所,动不动就着火。总之,它们虽然没有两千五百年的证据。但看起来还是很像一口棺材。后来真的搞庆祝,还搞了一个旅游节,招徕了很多日本人参观。厂里发给每人一个纪念章,要我们都别在胸口。这个胸章是铝制的,上面有一圈像地图上的长城一样的图案,中间是一个女人的侧影,据说她就是那个讨到大红包的宠妃,她为我们这些后来人出卖自己,连命都赔上了,所以我们要纪念她。在我生活过的戴城,人们到这里来旅游,总会带走一种土特产,叫做“枣泥麻饼”。这种饼甜得要死,很不适合糖尿病人食用,而且它发音古怪,经常会被读成“C^AO你妈逼”。柜台上的营业员老是跟外地顾客打架,为的就是这个。但它也不可能改名字了,只能带着C^AO你妈逼回家,以示到此一游。我在戴城混迹了好多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它充满了我二十岁时候的证据,要想推翻它们,除非把这座城铲平了。后来我想,大可不必这么偏激,这些证据根本无人关心,我又不是那个出卖自己的宠妃,不值得这么干。我的二十岁,我自己记住就可以了。后来我在上海遇到张小尹。我们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个很破的工厂里,那地方在复旦大学附近,专门搞些摇滚演唱会。这显然是个效益很差的厂.没什么工人,堆得像小山包一样的铁丝铁屑,在阳光下招摇着它的锈迹。我到这个地方就想起自己从前的工厂。这一年我快三十岁了,汗流浃背地蹲在人群中,和二十岁的姑娘小伙一起听摇滚。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在戴城唱唱卡拉OK,那地方没有摇滚。我蹲在那里,听摇滚,做着我年轻时代没有去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回忆我的戴城,我的奇幻的旅程。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坐上火车去上海谋生,我想起自己曾经去过上海,到医学院去找一个人。这些久远的事情被回忆起来,好像迎头撞上一块玻璃。火车经过某个路段时,我甚至看见了糖精厂那冒着蒸汽的楼顶,很多年以前,我曾经站在那里,眺望着列车去往上海。那天天气晴朗,火车很空,整个车厢里就我和另一个人坐着,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戴着一副眼镜。他坐在我左前方,靠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下眼镜痛哭。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不能去安慰他。他哭得如此之伤心,泪水汹涌,仿佛把我二十岁那年的伤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没有人蜷腿躺在高高的行李架上并且没有人想过在疾行的列车中倒下农田飞奔,以及树木和云这一切多像是悲剧那些沿途追逐的人很年轻时就嬉水而死这一切,多像悲剧的开始乘务员穿行在八十公里时速中悠游自在激流中的鱼停靠在岸上赤裸鲜艳那些搭乘悲剧的人在凌晨惊醒于噩梦她们年仅十七她们手捧糖果她们的制服早就歪斜在黑暗中.衰老可能来得更慢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