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溪流是药杀水的支流,因为地势落差比较大,这条支流的水流很急。
因此当雷冰梵体力不支摔入溪流中,他的身躯很快就被湍急的溪水冲走。
紧追不舍的兽龙咆哮者,很快也奔到这处溪边。
兽龙咆哮者并没有看见雷冰梵被溪流冲走,但看看四周的环境和地上的血迹,这个经验丰富的龙兵很容易就判断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站在溪流边,朝下游的方向看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便转身走掉。
不要以为这位龙兵发了善心,他可是最残忍的一类兽龙战士;也不要以为他想到了“穷寇莫追”的道理,因为他们虽然杀人经验丰富,但头脑简单。
现在龙兵止步不前放弃追杀,完全是因为按照他丰富的杀戮经验,那位银发紫衣的人族少年,经过自己一系列的猛烈攻击后,再倒在这样湍急的溪流中,生还的可能性已经为零。
所以,正常来说,上天给予雷冰梵的眷顾,只是让他不被龙族残杀,换了一种体面一点的死法而已。
但无论是兽龙,还是老天,都低估了雷冰梵的求生潜力。
这位天赋惊人的银发少年,被急速的流水带动冲击,不仅没有湮灭最后的一丝生机,水流还反而带动了他浑身各处的筋脉血流,让他破败不堪的身体悄悄地恢复着生机。
最后,当他被一处横在溪流上的歪脖柳树所挡,他便用尽了全身所有聚集起来的力气,攀着柳树躯干爬到岸边。
但也仅仅如此了。
当雷冰梵爬到了溪边草地上,便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昏迷的皇子,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身体的创伤,让他的梦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简单地说,他做的这个长梦是个噩梦,是所有他经历过的不愉快的集合体。
一个明证便是,他梦到了洛雪穹对他的拒绝。
当然他梦到的不止是这些。他还梦到了他的故国,他的皇弟,还有他的父皇。
在梦中的故国,依旧是千里冰封的模样,龙族时不时入侵的硝烟,飘散在梦里。
儒雅的二皇弟在梦里出现时,是雷冰梵训练他剑术时,他面对哥哥训斥时惶恐的脸。
即使在梦中,雷冰梵依旧清晰地听到自己的怒喊:“二弟!冰烨!你这样偷懒,总有一天会丢咱皇家的脸!”
对父皇的梦境,依然不太愉快。
梦是白日中不敢言之事。于是在梦中,充满了雷冰梵的失望和怨怼。
父皇对内对外的政策,他一个都不满意!他不满父皇对内总想和华夏国争夺人族的领导地位。
他不满父皇对外抗击龙族时,只是醉心追寻什么神器、秘宝、奇术,把打回故国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机会上。
这个噩梦很长很长,让表面冷峻的天雪皇长子极不舒服。
当他快要忍受不了这么多负面梦境时,一个声音忽然惊醒了他:“殿下,您看,这白发佬竟然没死。”
被这声音所激,雷冰梵立即一惊,猛地坐起身,伸手就往旁边摸去,却摸了个空。
“啧啧,生命力果然顽强!”刚才那个声音,正嘲讽着说道,“别摸了,你在找这个吗?啧啧,想不到快死的人,却有这样的好剑。”
一听到“剑”字,本来头脑昏沉的雷冰梵猛然清醒。
他睁眼一看,却见自己身处在一个极简陋的茅草屋里,他身下是一张最简单的木板床,伸手摸一摸,也没什么被褥床单,纯粹只有几团干茅草。
“这是哪儿?”雷冰梵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他的目光,却一下子就聚拢在眼前不远处那把剑上:“快雪时晴剑”,天雪皇室祖传至宝,冰梵皇子一周岁抓周所得之物,这时却连剑带鞘,被一个年纪挺大的粗豪汉子拿在手中。
这汉子只顾玩耍,把皇族珍宝当作哨棍一样在手中旋转,舞成了花儿。
见自己的爱剑被人如此轻亵,雷冰梵勃然大怒,便挺身想上前夺取。谁知道刚一用力,他却只觉得浑身筋骨疼痛,剧痛之下“啊呀”一声,又摔回木板床上的干草堆里。
“你来拿呀!哈哈!”粗豪汉子继续拿剑逗引他。
“楼将军,住手!”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沉稳的青年男子声音喝道。
“是!”没想到外表狂傲不羁的汉子,一听这声音,立即吓得噤声不语,连忙把剑器放在雷冰梵身旁。
见得如此,雷冰梵一愣,便暗暗蓄积力量,当说话的青年走到床前时,他也再次端坐起来。
这一次雷冰梵精神好了不少,便清晰地看见走到床前的青年,一身西域异族装束,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国字脸,五官英俊,面相刚毅。
让雷冰梵有些暗暗称奇的是,这青年年纪不大,但举止神情却显示他已经历不少世事。
“天雪殿下,”正当雷冰梵打量他时,这西域青年竟忽然跪倒叩头,行大礼后恭敬说道,“外臣昭武长风,拜见殿下!”
“咦?”雷冰梵有些惊奇,“你认得我?”
“当然。”这个叫昭武长风的青年,庄重说道,“雷皇子冰梵英明神武,艺业不凡,这在神州人族诸国闻名遐迩,外臣怎会不知道?”
听得这客套的说法,雷冰梵却有些不以为然。以他冷傲的心性,却是不太习惯这种恭维的话语。
另一个不以为然的,就是屋里被昭武长风称为“楼将军”的人。
见自己的主上对雷冰梵如此卑颜,楼将军便嗤嗤冷笑,忍了半天后,终于大声叫道:“长风殿下,您也是一国王子,何必对人如此卑躬屈膝?”
“楼超,你胡说什么?”昭武长风大怒道,“你忘了我之前怎么叮嘱你的?”
“叮嘱我的?”楼超脸一别,看向屋子角落,哼了一声道,“臣下忘了。”
“你!”昭武长风大怒,正要斥责,却不防雷冰梵挪下床来,立在他面前说道,“昭武长风,你且起来。”
“是。”听得雷冰梵所言,昭武长风不敢违逆,也就站起身来。
“你姓昭武?”雷冰梵看着青年,若有所思道。
“正是。”昭武长风恭恭敬敬道。
“哦。”雷冰梵打量着眼前青年,沉声问道,“既在药杀水出没,又姓昭武,还被手下称为殿下、王子,那你一定是此地昭武之国的石国后裔王子了?”
“正是。”提到故国,昭武长风的神情便有些悲戚,“殿下慧眼,外臣正是石国王子。今日在附近林中巡游,恰碰见殿下白龙鱼服,流落溪畔,故此迎回。”
“原来是你们救了我。”雷冰梵想了想,便对昭武长风行了个礼,真诚说道,“谢谢你们救我。”
见他如此,昭武长风正要表示逊谢不敢,谁知旁边那楼将军,却蓦地“哼”了一声,满是不屑。
“你怎么回事?”昭武长风猛然大怒,喝道,“楼将军我知你忠心耿耿,一直守护于我。但今日屡对贵客无礼,实在是忍无可忍!来人!”
随着他一声怒喝,四五名胡服武士立刻出现在屋内。
“来啊,”昭武长风大喝道,“把他拉到屋外,重责十大板!记得拉远点,别惊动了贵人!”
“是!”那几个武士冲上前来,押住楼超就要往屋外推。
“住手!”这时雷冰梵喝道,“长风王子不必罪责于他。我观楼将军为人,直爽豪迈,绝非无礼之人。今日对我几番不恭,本皇子倒想知道,究竟我何时得罪于你?”
听雷冰梵如此说,昭武长风手一挥,那几名武士躬身退出了屋外。
“其实并无什么事,”昭武长风掩饰道,“只是他今日饮酒过量,方才胡言乱语。”
“哦?”雷冰梵眉毛一扬,冷声道,“我却闻不见丝毫酒气。”
“这……”被雷冰梵毫不留情地揭穿,昭武长风有些尴尬。
“殿下不必回护老奴!”楼超忽然大叫道,“殿下不方便说,那就我来说!”
听得他话里有话,雷冰梵立即示意楼超直说。
“不就是你那个好父皇嘛!”楼老将军响亮说道,“当年人龙大战,我药杀水石国跟随天雪大军厮杀,虽然国小力弱,依然舍身忘死,多立奇功。谁知溃败至风暴之墙后,你们天雪国却拒绝对我石国庇护,更不用说帮我们反攻故土。虽然后来看我们太惨,勉强收留我们,却视我们为奴仆,让我石国人到处承担低贱杂役。本来二百年来,我石国人已经开始融入天雪国,两国军民都开始互相融洽尊重,谁知你父皇搞什么‘纯血令’,又开始将我石国族裔区分开来,去从事艰苦沉重的低贱活儿。可叹凶恶龙族已经侵占了我们的故土,没想到我们同类对我们也视如粪土!”
说到此处,楼超老将军激愤非常,双目赤红,看样子如果不是昭武王子在场,他都能冲上来和雷冰梵以命相搏。
本来克制守礼的昭武王子,终于被楼老将军的激愤之言带动情绪,忍不住动容说道:“皇子殿下,楼老将军之言,虽然有损天听,但句句属实。想我等祖上石国与华夏朝间,虽时有龃龉,毕竟兄弟之邦,共通丝绸之路。赖尔天朝繁华,我石国苦盏城、白水城虽僻处西域,依然整日商旅如织,驼铃终日不绝,沟通中西商贾。现因恶龙大劫,石国后裔只得就近依附贵国天雪,但若纯血令世代推行下去,我石国子民哪怕历经艰难险阻,也要南附华夏国。外臣在此斗胆陈情,恳请皇子殿下不要见怪。”
无论是楼超还是昭武长风,说出这些犀利话来,无非是被压迫得久了,不免直抒胸臆,出此激愤之言。
但当昭武长风说完这番话后,不仅是他,连脾气火爆的楼超老将军,也忽然惴惴。
他们冷静下来全都认为,按照天雪国人的勇猛性情,贵为天雪国皇长子的雷冰梵,听了他们这番冒犯之言,定是会勃然大怒。
出乎石国君臣的意外,看上去举止冷傲的紫衣皇子,此刻的神色却是云淡风轻。
沉默了半晌之后,就在石国君臣忐忑不安时,雷冰梵忽然开口:“那敢问,你们现在为何出现在兽龙国?”
“问我们为什么在这裏?”楼超用一种“死就死吧”的无畏心态,继续高声大嗓地叫道,“别管你们天雪国怎么对我们,我们总不忍心石国子民流落在龙境。要知道你们天雪待我们如奴役,兽龙却待我们如猪狗!昭武殿下他不忍心子民继续留在龙境被残杀,故此带我们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龙国收拢流落山林的石国后裔,将他们带回天雪国。怎么,这个回答,天雪皇子殿下还满意吗?”
面对楼超这近乎反讽的语气,雷冰梵很出奇的,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沉默得越久,爆发得就越剧烈。”心中想到这道理,除了楼超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雷冰梵爆发。
真别说,到了这当儿,就连怨气郁积、直抒胸臆的楼超老将军也有些后悔。他想到,不管怎么不公,他们石国人还不是得寄于天雪篱下?
正在所有人忐忑不安地等待时,雷冰梵却忽然一笑,开口说道:“你们听过‘雪杀组’吗?”
“雪杀组?听过。怎么了?不就是天雪国那个非常厉害、非常神秘的反抗组织吗?”楼超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听说过就好。”雷冰梵悠然一笑,“想必对他们的能力,你们应该有所耳闻。你们今后可以去找它,如能找到,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无论是来兽龙国收拢子民,还是在天雪国好好安置,雪杀组都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太好了!”楼将军搓着手,快乐得如同小孩,“我楼超还是有些门路的,真要想联系上雪杀组,也不是不可能。太好了!雪杀组啊!我们有救了!”
只是,在楼超雀跃之时,昭武长风却疑惑着一个问题。他看着雷冰梵,欲言又止,终究没能问出来。
此后,当他们将雷冰梵护送回残月峡后,那楼超却头一个向昭武长风问道:“我说,殿下,这事情,我怎么想怎么不对。那雪杀组,不是专门跟天雪皇族对着干吗?这雷冰梵,怎么……”
“想这么多干吗?”本来庄重严谨的石国皇子,这时候却打断了他的话。
他停住脚步,仰望天上白云,悠悠说道:“楼将军,你听说过吗?有些人,缥缈高华,如同天边白云,可望不可及,是你我此生永远也追不上的。就此事而言,你只需知道,雷皇子他说雪杀组能帮咱,就能帮咱。你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是,是!”豪迈不羁的楼老将军,这时候却服服帖帖,点头称是,不敢再多言。
再说苏渐。
被雷冰梵引走一个咆哮者,虽说已经是引走了三分之一的敌人,但苏渐看着那两个块头很大的咆哮者,还是流露出一丝苦笑。
但事到临头,无论恐惧还是胆怯,都无济于事——苏渐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只觉得这想法很熟悉。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原来类似的话,秦玉教习曾跟他说过。
于是他觉得有点奇怪,平时听着秦教习说那些励志金句,只如同清风过耳,一个字都记不住;这时候面临危急,秦教习的谆谆教导,却自动浮现在脑际。
苏渐一边转着这些念头,一边悄悄地跟踪押送队伍。
洛雪穹此时正被几条皮索绑着,被两个咆哮者一前一后地夹着,踉踉跄跄地前行。
看着往日高冷如雪的清丽女子,这时候却如罪囚一样狼狈前行,苏渐心裏很不是滋味。
这时候,洛雪穹并不知道身后还有熟人在追踪。
别看她只是妙龄少女,但是极有见识。不幸的是,正因为如此有见识,她才已经放弃了自己。
落入兽龙族之手,身处对方腹地,还由几个咆哮者押送,洛雪穹断绝了任何逃脱的念头。
不过刚才,倒也发生了一件让她十分吃惊的事情。
那就是悲苦绝望之际,竟然看见那个冷傲的天雪皇子,突然现身在这兽龙国腹地,还朝这支押送队伍冲来,很显然是要解救自己。
只是很可惜,最后事情的发展,还是符合了那个举世公认的常理:雷冰梵只是被一位兽龙咆哮者追赶,就狼狈不堪,根本来不及施展星流术,就落荒而逃,生死不知。
但即使如此,洛雪穹也非常感动。
就在默默地为雷皇子祈祷祝福时,她也忽然想到一个敏感的问题:“当日自己拒绝他的表白,究竟是对还是错?”
本来她觉得此事毫无疑义,但看到雷冰梵竟然“孤身”深入兽龙国境,不顾实力悬殊挺身挑战兽龙强兵,内心起了一丝动摇。
当然,较真说来,她此刻的心绪,倒不是后悔当初的决定,而是在雷冰梵这样惊世骇俗的英雄壮举面前,她觉得自己非常愧疚。
“那他……会来吗?”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身处绝境,不该想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洛雪穹的脑海里,还是忍不住浮现出那张有着明亮笑容的英俊面容。
“肯定不会的。相比天雪皇子的固执,苏渐他……才不会做这种肯定会失败的亏本买卖。”
这样想着,洛雪穹内心中,竟为那个少年的明智而骄傲。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裏,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些隐隐的失落。
这样悲苦地走着,洛雪穹的眼神,偶尔无意识地扫过路旁。
“咦?这块石头好大,”她随意地想道,“还布满青苔。虽然这裏离药杀河不远,有青苔的石头很多,但这块石头的形状和大小,还真的有点奇怪呢……”
但绝境中的少女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虽然想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没什么主动想法的意识流。
只是,就是这块她不经意间觉得奇怪的青苔大石头,却在下一刻突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