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想法大同小异:“哎,司徒老丞相,多不容易啊,为了国政已经殚精竭虑,还有人给他添乱。”
“添乱也就罢了,但这次是极其严重的指控,种种血口喷人,简直想要置他于死地。”
“唉,以前司徒威是一个多么矜持、多么骄傲的人啊,结果现在被一个疯狗似的小年轻逼成这样,满口辩驳,用心劝服,唉,这是什么世道啊……”
一时间,整个金殿上的局势,彻底扭转过来!
苏渐这一方,满打满算也就他、轩辕鸿、百里英这三人,此刻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小撮人”。更何况,群臣的意见也许可以不听,那宝座上一言九鼎的光武帝,可是已经对苏渐不满了。
察觉到这种情况,同样站立在金殿上的萧龙雀,忽然间只觉得无比荒诞。
“来之前,还以为需要唇枪舌战,费得好一番阵仗,才能渡过难关。”
“没想到,现在看来,不是我们的难关,而是苏渐的鬼门关!”
“也真是惭愧,我还怀疑义父的本事,还以为他这次恐怕挨不过。现在想来,全是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么一想,前日义父大人眼角的泪花,也只是上年纪的老人熬夜多了的正常现象,我却还自作聪明地说什么不祥,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啊。”
“义父他老人家是什么人?华夏朝堂的‘不倒翁’啊!区区一个苏渐,上阵杀敌还行,这庙堂上的事情他怎么拎得清?想跟我义父斗,简直就是找死!”
想到这裏,萧龙雀一扫愁容,但也有淡淡的忧伤。
他忧伤的是,还不用自己出手,义父大人连敲带打,就已经掌控了整个局面,把苏渐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说好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他萧龙雀,什么时候才能比得上义父万一啊……
如果有人这时候听到萧龙雀的心声,便会十分惊讶:哦,原来以武力着称的神戟将,还有志于庙堂啊。
朝堂之争发展到这地步,基本也就算完结了。
苏渐没了道理,失了圣恩,相反司徒威却言之凿凿,还反覆强调,他手里有苏渐和匪首亚飒勾结的人证物证,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相持下去的必要。
“苏渐,已经根本不可能翻盘了!”
接下来也就是走个过场,陛下宣判,当场拿人,然后大家就一起去午门,围观一个狂妄小家伙的悲惨下场。
除了这样的结果,已经想象不出还有其他可能,因此有些家里有事的官员,已经在收拾心情,准备按这几年新出的惯例,围观完午门杀官,接受完警示教育之后,就赶紧一路狂奔回家。
只是,在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苏渐马上就要跪下痛哭流涕地求饶时,千夫所指的少年,本来凝重的神色,竟是渐渐舒展开来。
户部尚书高元博,一直在观察苏渐的神情,因此他是第一个察觉出这个变化的人。
见苏渐脸色忽转轻松,高元博不由得一愣,心想道:“怎么回事?难道这厮真有后手?”
“不可能!不可能!司徒大人何等人物?这等朝堂政争不知经历过多少回。可以说,以前任何一次情况,都要比今天糟太多,还不是司徒大人笑到最后?更何况你只是个小小的玄武衞!”
“没错,没错,我还是多虑了。这厮忽然诡异而笑,一定是受不住天大的压力,真的要得疯病了。”
一想到这,刚才为了喷苏渐方便而靠到近前的户部尚书,连忙往后急退了几步,以免苏渐过会儿发病,胡抓乱撕地弄坏了他崭新的官袍。
高元博先前的揣测还稍微有点靠谱,这一回却是大错特错了。
苏渐本来面色发苦,忽然嘴角含笑,不是因为快疯了,而是在一瞬间破除了心魔。
“对啊!”仿佛福至心灵,苏渐面对汹汹群情,忽然想到,“我怕什么啊?我苏渐,有什么啊?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玄武衞,虽然也弄些散号的官爵,但在这京华城中,根本不值一提啊!”
“更何况我也就是个半大的后生啊,‘光脚不怕穿鞋的’,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哈,大不了就午门掉脑袋呗,难道我苏渐如今还怕死吗?”
“但那司徒老匹夫就不同。”
“他可以赢十次,赢一百次,但以他宰相之尊,又经营数十年,根本连一次都输不起!”
“哈哈,这么一想,我还怕什么?跟他干!”
想到这裏时,他都用上村夫闲汉的粗俗语言了。不过还别说,正是这样简单粗暴的俗语,给了苏渐无穷的力量。
“哈哈哈——”非议纷纷间,他猛然挺直腰杆,仰天长笑数声!
这笑声太响亮,以至于在高大恢宏的光华殿中纵横回荡时,宛若洪钟巨鼓,直听得人荡气回肠。
见他猛然发笑,顿时有更多的宰相同党,心中升起了和高元博一样的心思:“难道他要疯了?”
这时就连萧龙雀和司徒威,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于是萧龙雀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司徒威的面前,生怕苏渐发狂伤了义父;司徒威则嘴角含笑,从萧龙雀身后紧盯着苏渐,盼望着他做出癫狂出格的举动来。
只是,苏渐长笑方歇,却神色清明,对着司徒威朗声说道:“司徒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人证物证’,但迄今为止都是你一面之词。这些天刑部大牢,都快塞不下嫌犯了,却也没见你拿出多少真正的人证物证来。我今日,却也有人证物证给你看!”
司徒威闻言一愣,立即大叫道:“苏渐!你戏弄君王!既然你有人证物证,为何三日前丝毫不提?不管你是有是无,不管你是真是假,你让陛下和群臣苦等三天,就是藐视君王,戏弄同僚!”
“哈哈,司徒大人果然老辣!”苏渐发自真心地赞叹一声,然后语气轻蔑地说道:“司徒威,随便你说什么都好。”
轻飘飘一句话后,苏渐不再理他,而是转向玉阶之上,拱手说道:“陛下,恳请陛下允许小臣带人证上朝。”
李翊却没理他这个茬儿,而是接着刚才司徒威的话问道:“苏渐,你为何要让朕与群臣等三天?”
“陛下恕罪,实是路途太遥远,紧赶慢赶而来,算算日子,今日可到,差不多应该已经到了皇城外了吧。”苏渐从容答道。
“荒唐!”李翊不悦道,“绝不至于如此之巧。你敢立三日之誓,显然已经到了。为何还要拖到今日才来?”
“陛下,”苏渐瞥了一眼司徒威道,“臣只怕奸人谋害。”
“你——”面对苏渐如此明显的暗示,司徒威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
他们君臣三人这一番对答,其他朝臣听得都面面相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百里英这时也先是一愣,不过立即反应过来,竟变得有些兴奋,忙不迭地大声说道:“陛下,苏渐此言有理!若不是如此故布疑阵,恐怕真被宵小所乘!”
一听此言,司徒威刚喘上来的一口气,差点又没接上来。
这时苏渐乃是众矢之的,司徒威不敢做得太露痕迹;但是对百里英这种不知死活敲边鼓的贱人,他可丝毫不客气。
当然皇帝面前他也没作声,只是目露凶光,如一头恶狼般,恶狠狠地盯住百里英。
对他这样的目光,百里英毫不在意。
他现在已经想清楚了,前前后后出了这几次头,已经把司徒威得罪得死死的了,以司徒威睚眦必报的性格,要是他这回能熬过去,则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他百里英。
毕竟虽然谁都觉得,轩辕鸿乃是本次事件的最大“幕后黑手”,但对轩辕鸿,司徒威肯定不敢轻易招惹,还会克制情绪,徐徐图之;但对他百里英,司徒威可完全不会留手了——对堂堂的一国宰相来说,要对付区区一个监察御史,还不是碾死一只臭虫般容易?
事实上,前两天的遇刺,便已经让百里英清清楚楚地认清了这个现实。
所以,这时候整个金殿中,若说毫无退路的人,除了苏渐,就是他百里英了。
既然这样,他也不用客气了,直接撕下了“公平公正”的伪装,赤膊上阵了。
不提百里英暗自发狠,这时候,光武帝李翊似乎也有点被苏渐的话勾起兴趣。
作为华夏之主,李翊当然不傻。
司徒威和苏渐两人分别提供的人证物证,哪一个的真实度更大、含金量更高?
对这个问题,别说英明神武的光武帝了,就连宰相的同党们,都能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宰相捏造证据,其实代价并不大,即使败露也总有办法遮盖过去。但苏渐就不同了,人微言轻,别说造假了,就是真的证据稍微有一点问题,都有可能惹来天大的麻烦。
正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司徒威前后说了几次“人证物证”,无论君王还是群臣,并没有深究;但当苏渐信誓旦旦说出有证据时,大家忽然都感起兴趣来。
于是,本来好像对苏渐并不友好的光武帝,也柔和了声音,问道:“你的人证物证,在哪里?快快带上来。”
“是,陛下。”苏渐垂首一礼道,“启禀陛下,按小臣安排,应该差不多这时就到了。”
一听此言,无论李翊还是群臣,全都一齐看向了洞开的光华殿大门。
只是,即使又等了一会儿,他们还是只看见了殿门外灿烂的阳光,还有地上几片被风吹得打转的落叶,其他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怎么回事?”李翊不悦地看着苏渐。
“这……恳请陛下再等等,再等等。”苏渐情辞恳切地恳求道。
“好。”李翊点了点头,又耐住性子,朝殿门外看去。
只是,即使调整情绪,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可殿门外,除了那几个守门的禁军宿衞,被这么多人看着有点不自在外,依旧一片空明,毫无变化。
寂静宫廷,放在以往,说不定催生出诗人“寂寞空庭春欲晚”的佳句,但对这时的苏渐而言,空荡荡的庭苑,却和催命的恶鬼一样。
饶是苏渐已经破除心魔,准备放手大干,但看着毫无动静的殿门外,也禁不住开始额头冒汗。
这时候,耐住性子等待的群臣们,也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议论声中,萧龙雀用眼神朝司徒威发出询问。
“嘿嘿……”司徒威同样没作声,只是朝自己的心腹义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么多年的相处,萧龙雀已经到了差不多和司徒威心意相通的地步。只是看到一个笑容,他便放下心来,然后便是满心的佩服。
他终于知道,义父大人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果然并非侥幸。
到这时,王座上的帝王终于不耐烦了。
“苏渐!”李翊喝道,“你说的人证物证究竟在哪里?若是半个时辰内再不出现,数罪并罚,你就等着午门掉脑袋吧!”
天子之威非同小可,李翊此言一出,金殿震动,即使那些恨不得苏渐死的人,也仿佛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不敢乱说乱动。
作为怒火之源的苏渐,更是不好受。
跟皇帝告罪一声,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洞开的光华殿大门,心中忍不住呐喊:“玉妃、小眉,你们究竟到哪里了?”
如果这时候司徒威知道苏渐心裏想什么,定会大为惊讶。
这两天他派人寻找古玉妃和幽小眉,遍寻不着,现在苏渐念叨这两人,要是被司徒威知道了,定会大为奇怪。
被苏渐念叨的两个女孩儿,现在正驾着一辆马车,从京华西城往正中央的皇城赶。
因为幽小眉一直怀疑古玉妃对自己的小苏哥哥有不良企图,因此以往除了苏渐在场的情况下,幽小眉从来没和古玉妃一起单独待过。
但今天这二人,却一个在前面驾车,一个坐在马车厢向后突出的木板上,匆匆赶路,好像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时如果有熟人在场,看到两人今天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无论是古玉妃还是幽小眉,今天的打扮都极为低调平凡。
古玉妃就不用说了,以往一身红衫,布料极度节省,恨不得把能露的地方全露了,那颈如白玉,腹似香绵,以至于无论哪家汉子看见她,都恨不得把自己一双眼睛剜出来,一辈子都搁在她身上。
幽小眉虽然年龄尚幼,不解风情,但常年一身奇装异服,不仅材质奇特华美,款式也极为不俗,将本就粉妆玉琢的人儿,衬托得别有一番玲珑情致。
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今天合作驾驶一辆马车时,却都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粗布衣裙,头上还都戴着一顶陈旧的竹篾斗笠,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事实上,如果不是凑近了观看,都没人会发现,这两位竟是女人。
不过虽然有斗笠遮面,但此刻古玉妃和幽小眉的脸上,其实不约而同地都带着急切和凝重。
古玉妃心无旁骛地驾着马车,时不时扬起鞭子,虽然急切,却将前面两匹黑马的速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尽可能快,但又没有快得出奇。
坐在车厢后的幽小眉,虽然面朝后方,但会时不时地回头,看向身后这个青毡顶的马车厢,好像车厢里装了许多金银财宝一样——当然对她来说,更恰当的比喻是好像车厢里装了很多好吃的一样。
虽然两人神情凝重,但这一路赶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问题。
于是,她们便既快又稳地接近了皇城,差不多到达了皇城西面的白虎市。
说起来,今天还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抬头看看天,头顶上晴空万里,蓝天如海,白云如画。
沐浴在明媚的春日阳光里,本来凝重庄严的皇城,也变得轻快明丽。
无论是浓丽的朱红围墙、华贵的金黄宫殿,还是珍宝一样的青碧琉璃瓦,此时都泛着明快的光芒,闪耀着斑斑点点的灿烂光晕。
当古玉妃和幽小眉望见了色彩鲜明的皇城后,这一路紧张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终于要完成哥哥的托付了。”幽小眉咬着嘴唇,心情也变得和春日阳光一样明亮。
“说起来,小苏哥哥除了哄我、骗我、吓唬我,还没请我帮过忙呢。”小女娃认真地想。
想到这裏,她又生起气来:“哼!都认识好久了,才找小眉帮一次忙,真不像话。他一定是嫌小眉还没长大,不懂事,想想真气人。”
她不自觉地一挺胸脯,更加气愤地想道:“哼,小苏哥哥就是个大坏蛋!小眉坚持刺杀你,果然没错的呀。”
“呀,我也别光顾着生气了。”片刻后幽小眉忽然心中一凛,想道,“好不容易小苏哥哥相信我,求我帮忙,我要是没帮成,那可太丢脸了。”
一想到这,她转过头,想再去确认一次马车厢里的情况,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她就猛听得前面古玉妃叫了一声:“不好!”
惊叫声中,幽小眉只听得“轰”的一声,再回头看时,却见不知何处飞来一团巨大的火球,正砸在马车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