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即使幽小眉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客居异域,游戏人间,却一直有一种感觉,自己并不会离开。
就算会离开,她也觉得,自己将会和相熟相知的人,来一个极其隆重、热烈、深沉、多情的告别。
她还在空闲时间,花了很多心思来发呆,想象这样的离别,甚至想到泪流满面,但始终没能想到一件事:根本没有告别……
天下之事,常常无奈若此。
回到魔界后,再回首这数年,幽小眉只觉得宛如一梦。
梦,终究会醒来。
但惆怅的小魔女,却只愿此梦不醒……
幽小眉等不到一场想象中的离别,苏渐却和龙巫女沧雪,正在冰龙国东南的玄池之畔,郑重告别。
经过鲜血浇灌的玄池之畔,荒原上的草木野花生长得更加美丽繁茂。
浩阔的湖畔荒原上,除了星星点点的野花,还生长着千百棵野梨树。
此时,正值野梨树的盛花期。
当苏渐和沧雪自东北方而来时,正看见西南那一汪湛蓝浩渺的大湖畔,满眼都是雪白的花树。它们连绵数十里,宛如逶迤的雪山,又宛似白云坠地。
按照之前的约定,沧雪送别苏渐至玄池,便该回去了。
但很显然,天才龙巫女即使至此,依然依依不舍。
见她满怀的眷恋之情,苏渐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这些天来,每当沧雪不在眼前时,他都能说服自己。他告诉自己,所有和沧雪相处的一切,都是为了祖国和族群,才应付,才虚与委蛇。
但这些结论,一旦到了他和沧雪相处时,却又动摇了。
比如此时,看着依依不舍的女孩儿眼眸中蓄起的泪水,宛如远处玄池的脉脉柔波,苏渐便忍不住在心中质问自己:“你,真的对她无情吗?”
想到这个问题,苏渐的情绪,陷入了低沉。
俄而,他摇了摇头,看着龙女,忽然开口:“沧雪,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此后我从玄池溯曳咥河而上,便能回到故国去。临别之时,我想赠你一句诗。”
“是什么?”沧雪抬起头,看着他,颤颤地问道。
“宜观星辰辨南北,勿随萤火逐东西。”苏渐朗声吟道。
这样的诗句,苏渐说出来,是想坚定沧雪他们反叛撒菩勒伯的决心,但又何尝不是他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他用这样的诗句告诫自己,不要被美色所惑,要牢记和异族龙女交往的初心,不要在感情的歧路上越走越远。
这时候,沧雪将苏渐吟诵的两句诗,在口中重复念诵了几遍,说道:“苏渐,你们人族这样的词句,真的很好。可是临别之时,你送我这样的诗,是不是……太方正了?”
听得此言,苏渐一愣,心中顿时想道:“呀,确实有些失误。我这回,乃是‘奉旨相恋’,不管如何还是要善始善终。”
“嗯,反正就快分别,下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这次,就索性显得风流倜傥一些吧!”
心中动念之时,他和沧雪正走近一片野生的梨花林。
看着盛开如雪的梨花树,苏渐心中一动,便对着梨花林,曼声吟道:“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
听得这句诗,沧雪先是一喜,尔后却有些不高兴道:“苏渐,难道你真要喜欢两三个女子吗?”
“哦,失误了。”苏渐心中苦笑,立即道,“应是‘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一两枝’。”
“好一点了,但是,”沧雪看着他的眼睛道,“怎么,还想两枝呢?”
“还没改好,还没改好,”苏渐额头冒汗道,“应是‘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悦目只一枝’!”
“嘻,这还差不多。”听得改成如此,沧雪这才转嗔为喜。
见她面露喜色,苏渐却在心中想道:“哼,赏心悦目只一枝,又不一定是你这枝。”
心中动念之时,他却感应到胸口一热,低头一看,那颗星降之心宝钻,正发出微微的白光。
看见星降之心现出异状,苏渐心有所感。
他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沧雪因为自己刚才的诗句,正在梨花丛中寻找最美的那一枝。
见沧雪无暇他顾,他便稍稍走到一边。
他微微动念,在神魂之中,对月歌道歉:“对不起。我和沧雪如此,肯定惹你不高兴了。”
冥冥中,那如雪月皎洁的少女微微一笑,轻轻说道:“不用解释,我相信你。但我还是有些不高兴。”
苏渐慌忙道:“为什么?”
“你想不到么?”月歌少有地露出嗔怪的表情,“你不知道吗?沧雪妹妹,才华罕见,是我族全体的骄傲,乃是圣龙帝国的天之骄女。”
“却没想到你一个劲儿只管骗她。以前种种哄骗也就罢了,现在沧雪妹妹难得如此动情,你却在这事上也哄骗她,那我作为龙族,自然会不高兴呀……”
“这……”听了月歌这番半真半假的嗔怪话儿,口才其实不错的少年,这时却口角嗫嚅,说不出话来。
他想认错,却觉得不妥,因为要让他去怎么改正?难不成就此假戏真做,把沧雪娶了?别的不说,月歌怎么办?
苏渐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童,知道女孩儿的心思最是复杂。
往往她们口中说是了,其实不是;口中说不是,你真的不是了,她却又生气了。
如果辩解反驳呢?
那更不可能。
栖身于星降之链中的月歌之魂,某种程度上已和他心灵相通;自己那点心思,难道骗得过她?
于是苏渐在心中长叹一声,道:“唉,这真是‘进亦忧,退亦忧’,难办啊。”
正想到这裏时,他却忽听沧雪关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有什么心事吗?”
“呃?”苏渐闻言一惊,脱口说道,“嗯,并无他事。只是离别在即,心中十分惆怅罢了。哦,对了——”苏渐忽然想起一事,便从背后解下一物,递与沧雪道:“这个,物归原主吧。”
“什么?”沧雪不明所以,接过来褪去外面一层厚布,忽然间眼睛睁得大大的,“是‘永寂之刃’!”
“对。”苏渐怅然说道,“当年魔语海渊之事,此刃被我兄弟亚飒辗转得去;现在他已身死,这把兵刃,便也物归原主吧。”
“这……”面对失而复得的神兵,沧雪并没有欣喜若狂,反倒是陷入了迟疑。
“怎么,你不担心,我拿它来对付你们的风暴之墙?”沧雪看着苏渐道。
“以前担心,现在不担心了。”苏渐道。
“为什么?”沧雪问道。
“你看,没有任何永寂之矿制造的兵器,可那个雪冽迩,还是打开了风暴之墙的要塞之门。”苏渐神色忧伤地说道,“所以,我为何还要纠结呢?”
“更何况,你们现在要面对那个狂禅的威胁,这把永寂之刃,正好克制他的‘暴风之戒’。”
说到这裏,苏渐停了下来。
他望着远近开得灿烂如云的美丽花海,神情变得落寞无比。
沉默了一阵,他才叹息一声,道:“唉,更何况,斯人已逝,我每看到它,就想起往日一幕幕,便心如刀绞一般。”
“而现在乃非常时,由不得伤春悲秋,儿女情长,我索性将它归还于你,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吧。”
听得如此伤心之语,看着如此忧伤的表情,沧雪的心裏也很不好受。
不过她内心的想法,却和苏渐的说辞大相径庭。
“哎,”天才龙巫女心中慨然想道,“苏渐他,终究还是担心我的。”
“他一定是怕自己深爱之人,也就是我啦,被那个讨厌好色的龙魔侵犯,便将这把能克制暴风之戒的永寂之刃,赠还于我。”
“嗯!一定是这样!怎么可能有其他理由呢?毕竟这是把世间罕有的神器啊。”
想到这裏,沧雪不由得万分感动。
她变得眸光盈盈,明眸之中蓄起了莹莹的泪水。
在深情注视着少年之时,她也在心中立下了永恒的誓言:“嗯!苏渐,你就放心吧,作为你深爱的人,我会誓死保衞自己的贞洁;除了你,我不会让任何人得逞的!”
就在这样庄严的誓言之中,她目送着苏渐英挺的身影迤逦远去;直至苏渐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木天地间,再也看不见,她才怅然而返。
回到冰昆王庭后,沧雪鬼使神差般,又到了那苍玉山上。
走到苍玉山巅的木屋前,沧雪推开房门,见得房中陈设依旧,只是斯人已远。
沧雪的性格,专注,磊落,犀利。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着木屋内苏渐曾经用过的器物,愁肠百转,眷恋难舍。
小女儿的情怀,弥漫在心胸,渐渐也弥漫了眼眸。
冰龙巫女漂亮的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蒙胧的雾岚。
驻足良久,沧雪转身走出了木屋,却看见苍玉山间,正下起蒙蒙的细雨。
青山苍翠。
迷蒙的雨雾,有密有疏。
那密的地方,犹如几缕洁白的绢纱,上下悬浮。
山风吹拂,雨雾在青翠山林前飘摇,游移,像轻柔飘荡的白纱,又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徘徊不定,无限流连。
溟蒙小雨来无际,云与青山淡不分。
看着这样清雅的山间雨景,沧雪心有所感,一时间竟顾不得细雨扑面,竟是看得痴了。
山间清似梦,丝雨细如愁。
沉浸在心中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女孩儿悄然伫立,浑然忘了时间的流逝。
不知多少时间之后,她忽听得有人清咳一声,这才如梦初醒,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叔叔,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俊美如神的冰龙之王,轻步走到近前,看着沧雪,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怎么在雨里发呆?”
“我在想——”刚说到这裏,沧雪忽然醒悟,忙改口道,“没什么呀,这雨丝清凉,宛如晨雾,淋一淋更清醒呀。”
“更清醒?哈!”冰龙王哑然失笑,“我看你啊,眼神迷离,不是发愁,就是想念什么人,或者说,是因想念人而发愁吧。”
“叔叔!”听他挑破自己的心事,沧雪不由得嗔怪一声。
“哈,这有什么,又不是丢人的事。”厄古烈慨然说道,“你想谁,我又不是不知道。嗯,关于他,有件事叔叔想纠正一下。”
“什么事?”沧雪莫名地变得有些紧张。
“就是,他,是个好男儿;虽然是人族,但如果是他的话,就没问题,你要好好把握。”厄古烈认真说道。
“把握什么呀!”沧雪本能地羞涩,不过转念又一想,有些惊讶地看着叔叔,奇怪道,“叔叔,您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噢,我懂了,是因为他帮你打了大胜仗吧。”
“当然。”厄古烈毫不掩饰道,“我厄古烈一生征战,最重杀伐英雄。那一场大战,他打得有勇有谋,正是本王敬佩的真豪杰。”
“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人族,不是龙族呀。”沧雪追问道。
“呵。人族?龙族?”厄古烈冷笑道,“别忘了,撒菩勒伯、狂禅,都是龙族呢。”
说到这裏,他凝视沧雪,郑重说道:“你现在既然有了目标,就要好好把握。我族从来敢爱敢恨,一旦决定,就放开手脚去做!你叔叔我也有了新目标,我们一起努力!”
“不用好好把握,”沧雪闻言,立即自信说道,“叔叔你就放心吧,凭着侄女我过人的魅力,以及和他的深情厚谊,相信不久之后,他腾出手来,就会来坏了我的清白——倒是叔叔你,有了什么新目标呀?”
“自然是成为帝国新的摄政王。”莽莽青山前,厄古烈凛然说道,“到那时,冰龙国的事情,就由你多担待;你负责执掌冰龙国,由苏渐来统领冰龙国的军事。”
“好!”沧雪点头答应。
其实沧雪的兴趣,真不在国政上。哪怕让她成为冰龙国之王,她也没什么兴趣。
不过她痴迷法术,并不等于不知时事。
经过狂禅这一场讨伐,她已知道,自己的族群,和当今的摄政王势力已经势不两立,严重点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种情况下,当叔叔说出了对冰龙国极其重要的安排,她怎么可能会推脱拒绝?
不过,爽快答应之后,过了一会儿,沧雪的心裏又有些迟疑。
她想道:“呀,好像那人,对人国的仕途,挺看重的。要他来掌管我国军事,他愿不愿意呢?”
“嗯,下次见面,我问问他吧。”
“他说怎样,就怎样,我沧雪也要像人族的新嫁妇一样,夫唱妇随。”
现在的冰龙国和兽龙国、天雪国一带,已经完全是战乱的景象。
苏渐在玄池之畔向沧雪道别后,回到幽州城中,已经是十日之后。
按理说,他一回来,就应该去见大统领,然后面圣,说明此行的一切重要事宜。
而苏渐为了完成心中的远大志愿,向来看重仕途,无形中已成了一种习惯,但这一回,他却鬼使神差般,回到幽州城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找那位雪晶国国主洛雪穹。
幽州城中的西南郊外有一处温泉,名为“热池”;依托热池,建有“热池山庄”。
因为温泉的缘故,这片小小的天地四季如春,庄里庄外长着千百株蓝花楹。
千百株蓝花楹一齐开放,那景象唯美壮观,就仿佛整座热池山庄都被笼罩于无边无际的紫蓝纱幔之中。
这样的地方,自然风景绝佳;于是天雪新皇雷冰梵,出于一个小小的私心,便把此地划拨给雪晶国,作为洛雪穹暂驻幽州城的行宫之地。
紫蓝纱幔般的蓝花楹,在热池山庄东南角的通道两边整齐排列,还形成了一座紫蓝花幕遮盖的长长树廊。
苏渐面见洛雪穹的地方,就在唯美梦幻的蓝花楹树廊下。
紫蓝色的花廊下,苏渐说起了军国大事,洛雪穹神色淡然地听着。
当苏渐无法回避地提起“为国勾引”之事时,女国主的表情,明显变得有些特别。
怎么说呢?
这种特别,是那种很想掩饰、很想和之前保持一致,但无论颤动的睫毛还是波动的眼神,全都泄露了主人别样的心情。
习惯冷静的雪晶国国主,这时候,异乎寻常地经常追问。
大部分追问,苏渐都能很好地回答。不过,当他说起和龙女接吻时,洛雪穹竟然出乎意料地问他和龙女亲嘴的感觉。
苏渐顿时感觉,很尴尬!
本来接吻这样的事,他也不愿主动说,但这一回他前去冰龙国,“接吻”正是华夏之主李翊钦定的任务成功标志之一。
所以,现在洛雪穹问起来,倒也自然,就是苏渐听了后,那表情实在无法自然得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苏渐无奈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