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伊万诺沃村(1 / 1)

一九四二年二月七日隔着瞄准线捕捉到猎物的时候,内心无限接近「无」的状态。握紧单发式TOZ─8步枪,隔着T字瞄准线捕捉到鹿的身影时,年满十八岁的少女────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再一次进入这种截至目前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境界。距离一百公尺。无风。虽然置身于山林中,目标与自己中间没有枝叶阻挡,几乎近于理想状态。如同冬日夜空的一轮满月璀璨生辉地盖过了点点星光,拂去所有杂念的内心世界只剩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坚定意念,那就是「瞄准」。不一会儿,当这个意志也消失殆尽,进入无边无际、无念无想的境地时,就连呼吸也能控制。这么一来,枪身将不再因呼吸而震颤。接下来只要静静地扣下扳机即可。就在这个时候。瞄准线与猎物之间出现了新的存在。「啊……」脱口而出的瞬间,准星晃动,原本波澜不兴的意识掀起涟漪。原本大概是躺在地上睡觉的小鹿从深邃的杂草间站起。貌似刚断奶的小鹿依恋不舍地围绕在母鹿脚边打转,渴望得到母亲的关爱。母鹿做出回应,舔拭小鹿的脸。谢拉菲玛努力想再次消除杂念。别想太多,甚至连告诉自己别想太多都不行。只要跟平常一样,让心灵化为明镜即可。调整呼吸,瞄准母鹿的头。扣下扳机,枪身弹跳了一下,猎物从豁然开朗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平常都会有点舍不得结束这个瞬间,今天却觉得是上天赐予的怜悯。从瞄准镜移开视线时,排除于内心世界之外的光景这才想起似地重回眼帘。树枝上的残雪、远方一望无际的冬日晴空。经历去年突然揭开序幕的德军侵略苏联,伊万诺沃村的生活依旧如常。「打中了呢!」旁边传来温柔的嗓音,谢拉菲玛这才想起母亲叶卡捷琳娜就在身边。「嗯……」「怎么啦?」母亲困惑地侧着头问她。这也难怪,因为自己平常打到猎物时都会露出笑容。从母亲的角度应该看不到小鹿。谢拉菲玛犹豫着该不该解释时,母亲说道:「菲玛,你开枪前唱了歌呢。」「我吗?」谢拉菲玛不可置信地杏眼圆睁。因为她一点印象没有。「对呀。」母亲回答:「你小声地唱了喀秋莎(注2)喔,吓我一跳。因为你平常都很专注。」「是吗?」谢拉菲玛模棱两可地回答,看着自己击中的鹿。被一枪贯穿脑门的鹿连抖都不抖一下,伸直四肢,当场死亡。她觉得好不可思议。死尸的模样与活着的时候相去无几,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已经没有生命了呢。「太好了,菲玛。」走向猎物时,母亲轻声说出与往常无异的台词。「这么一来,村子里的人就有肉吃了,农田也不会遭到破坏。太棒了,菲玛。你做得很好喔。」每次击中猎物时,母亲一定会称赞她。彷佛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人谢拉菲玛与教她射击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之间的约定。事实上,谢拉菲玛没有一次狩猎是为了自己高兴或是用来练身手。她们住的伊万诺沃村是深受野生动物破坏农作物所苦、经常没有肉吃的穷乡僻壤。—所以必须有人结束鹿的生命。所以她必须这么告诉自己。想到这里的时候,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说出与母亲讨论过无数次的担心事。「妈,我去莫斯科以后,你一个人打猎没问题吗?还有农业和生活,我不在真的没问题吗?」谢拉菲玛在高中教育课程取得优秀的成绩,秋天就要去莫斯科的大学念书。虽说就在近郊,但是从伊万诺沃村到莫斯科得走上两整天,所以谢拉菲玛要住校,以后除了放长假,几乎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但这段期间还是要有人狩猎,而村子里已经没有能拿枪射击的男人,所以自然得由三十八岁的母亲担此重任。母亲挺起强壮的胸膛,豪迈地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啊。教你狩猎的人可是我。而且你瞧瞧,我比你这个瘦巴巴的丫头有力气多了。」叶卡捷琳娜用皮带绑起看来大概有八十五公斤,相当于自身体重的鹿,拖着鹿的尸体开始往前走。比母亲轻了三十公斤左右的谢拉菲玛也赶紧拿另一条皮带捆住鹿身,扛着枪,帮忙搬运鹿的尸体。「菲玛,你看看周围的人。不管是村民们,还是镇上的老师,大家都对你能去莫斯科读大学感到很骄傲。你可是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喔。」「嗯,可是我上次在回家路上遇见马特维神父时,他交代我就算去了莫斯科,也不能对共产党言听计从。他说史达林是可怕的独裁者,稍微批判一下就会被处刑,已经杀了几十万人。」「马特维神父怎么这样胡说八道?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为什么?」「要是被人知道他胡言乱语,神父可能会没命。」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无法判断母亲是开玩笑,还是在进行某种批判。拖着鹿的尸体走在森林里,身后留下我们母女的脚印和宛如口红般的鹿血。不能深入思考。在苏联,玩笑与批判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无论是玩笑还是批判,总之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即使可以在地区会议向当局者表达对生活的不平或对生产配额的不满,也不能批判党本身。虽然鼓励人民向报社投稿,表达对公务人员的不平不满,然而要是胆敢批评最高领导者,一定会马上被捕。母亲也心里有数,随即转移话题。「所以优秀的女儿,用功读书之余也别忘记手枪的射击方法。女儿能上大学是我的骄傲。老师们也说你一定没问题。大学毕业后,你想善用所学的德语成为外交官吧?」「对呀。」「可是现在学习德语,不会被视为是法西斯的爪牙吗?」「不会啦,妈。弗里德里希老师好像跟党人很熟。」谢拉菲玛就读的高中在距离伊万诺沃村走路一小时左右的镇上,原本是德国共产党员,流亡至苏联的弗里德里希老师在那里教德语。德苏开战后,老师或许是对自己的立场感到不安,动不动就告诉学生苏联对德国开战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是试图让德国人民摆脱暴政的圣战,谢拉菲玛决定上大学后,弗里德里希老师正经八百地拜托她:「你去到莫斯科,如果提到我,请务必帮我强调我已经做好为了解放祖国,随时与纳粹法西斯一战的心理准备。」谢拉菲玛告诉母亲这件事。「是嘛。」叶卡捷琳娜只是以事不关己的语气回答:「德国人也真不容易。明明是他们自己选希特勒当总统,对我们发动攻击。」「不是这样的,妈。」谢拉菲玛忍不住提出抗议。这是基于自己的信念,也是因为温柔地教导自己德语、鼓励自己、帮自己提升语言能力的弗里德里希老师确实说过。「希特勒并不是人民经由选举选他当总统,而是军人兴登堡任命他为首相。从此以后,德国人再也不敢反抗法西斯政权。如今迫不得已参战的德国人民也是法西斯主义的牺牲者。等战争结束,两国一定能恢复邦交。陷人民于水火之中的一向是专制的政权。」「说得也是。」母亲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你以前喜欢的舞台剧那样。」「没错,等战争结束,我一定要成为外交官,让德国与苏联和好如初。」十年多以前,公共教育戏剧团来伊万诺沃村表演的舞台剧是她与「德国」的第一次接触。戏剧团先以开场白说明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实际发生于德军与俄罗斯皇军间的真实故事,然后才表演给村民看。以下是故事的背景────为了皇帝被迫与德国交战的人民得知列宁等人发起革命抗争,最前线的战壕内开始弥漫起一股厌战的气氛。主角是一位俄罗斯军人,向身边的士兵呼吁不要再打无谓的仗。他们朝没人的方向射击枪炮弹药,强行罢工,在信鸽脚上绑着用德文写的信,让信鸽飞到对面的壕沟,信上写着「我们不会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也停止作战吧」。同伴们陆陆续续受到感召,讨论着为了终止战争,必须加入革命军,以推翻皇帝,拟订一起逃跑的计画。然而就在计画付诸实行的前夜,遭到哥萨克兵背叛,向长官泄漏他们的计画,肩膀上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命令士兵射杀主角,士兵们不从。军官怒吼:「既然如此,就让敌军射死他!」主角被推出战壕,成为德军的箭靶。谢拉菲玛记得主角就要惨遭射杀的时候,自己还闭上了双眼。然而枪声并未响起。没多久,耳边传来片段的俄语:「我们不会杀害你的,同志!」得知计画的德国士兵纷纷越过战壕来救他。然后士兵们抛下枪枝,互相拥抱,反而是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和背叛的哥萨克兵被带走了。剧情在两国士兵发誓要在自己的国家展〔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