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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满月圆如铜钱,边缘洁白似冰屑,中间微微颜色深浅,恰又类灯影透亮,引人遐思。
岳台周边依然烟雾缭绕,城内的百姓多已经回去,可很多城外庄子里的百姓却依然往来不停,何况此处灯火通明,月圆路通,且尚有僧道轮番做法。
而与此同时,岳台大营中军大堂内却是热浪沸腾,另有洞天。
被‘贫富相济’四字激的扔了剧本的赵官家早早离开了中军大堂,去外面望天赏月去了,倒是宰执和秘阁大员们继续留在这里,好跟外阁这些勋贵、僧道、豪商们‘讨论’一个所谓一揽子计划。
说是讨论,但其实外阁只有‘建议权’却无‘否决权’,双方根本不是立在一个台阶上说话。
毕竟,这其中商人本来怯场,根本没有发言权的样子;而道士们又因为赵宋多代皇帝崇道的缘故,基本上选择了上层路线,这就使得真正的大道观跟五岳观、洞霄宫、明道宫一样,完全属于皇产,也不可能有什么多余的发言权;至于勋贵,核心宗室们被驱逐到南阳,剩余人很明显是以两位国丈为首……实际上,这也是赵玖之前为什么要专心对付和尚的缘故。
宋代的和尚们,不光是宗教专业能力比道士强,而且在底层下沉上的功夫也比道士强,金融业务上更是领先道士和地主们一个时代的感觉……历史上,少林寺、大相国寺、灵鹫寺都是公认的金融业大户,因为路途远没来的南少林,干脆是这年头专营海洋贸易信贷业务的金融先驱。
有道是,前院知客是大堂经理兼柜台经营,藏经阁专责会计审计,罗汉堂负责保安兼武装押运,戒律院是人事管理,达摩院是董事会议。
只能说,这么点国土面积,人口达到一点二个亿,除了科学技术发展限制导致的生产力问题,其余能给你整出来的,早就整出来了。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这般,赵玖才一直对内政核心问题发怵的,他总觉得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啥经验也没有,而皇权这般严重,一旦肆意插手,结果就是皇帝一句话,破产千万家。
当然了,他对军事也发怵,对人事同样发怵。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平素颇有些隐忍、委婉,也容易接受意见,愿意做出妥协。只不过一旦被逼急了,往往又会干出激烈之举来。
这是他性格的缺陷,却也是优点,因为无论好坏,他就是他,想来,宰执们、大臣们、帅臣将军们,也都已经适应了。
“陛下。”
众宰执自堂中出来,往前面军营空地来见赵官家,眼见着官家在杨沂中的护卫下望月失神,却还是吕好问出的头,这位家族世代笃信佛教的公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佛门的缘故,对这件事情上还是比较上心的。“大略方案已经有了……”
负手望月的赵玖回过头来,一声不吭。
“总体上与之前商议的并无大出入。”吕好问赶紧上前半步,大略汇报。“御营退伍士卒、义烈家属享有极低利息的青苗贷额度;凡入管束的中原各大寺庙,皆与道观一般,住持接替须经朝廷批准,当然朝廷亦可直接任免;各寺观住持、观主,指定大商号、大勋贵地主本家本主,须承接连带律法责任,接受朝廷查账;废除寺观‘荒地’购入权,废除寺观免交身丁钱的旧权(即人头税,宋代和尚免交人头税,但要交田赋和助役钱)……以一年为期,若事情妥当,便推之向南。”
听着听着,赵玖忽然叹了口气:“这些人指不定此时正在嘀咕,说朕嘴里都是贫民,却只是仗着有兵马来劫掠他们罢了,此时应下,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里面却必然一万个不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与朕生乱。”
“倒也未必。”吕好问摇头相对。“天大地大,皇家最大,凡百余年,天下道观几乎成皇家家庙,建炎初年,朝廷便公开要各处道观出浮财供给官府,敢问沙门又算什么呢?若是真有和尚不服,或者仗着南方佛门势大,以南欺北,来寻中原寺庙说话,臣自问稍通佛门故事,自为官家接上便是……”
“佛门只是个提留。”赵玖也摇头不止。“关键是高利贷,自古以来,租息二字便是贫民不得维生的两大要害,而今日事的根本也在于借官府之外的人在中原重启青苗法,一面减息,一面取财,又不是真冲着什么佛门来的……谁要是来辩就辩,不服就不服,只要不煽动造反,朕就懒得理会,吕相公也最好不要理会。”
“官家不理会自不必理会,但臣这里有许多熟悉的和尚,如今都在南方坐着,真要来找臣,臣着实不好去推……”吕好问一时苦笑,却又欲言又止。“不过,这不是臣要说的要害之事。”
“吕相公何意?”赵玖见状微微蹙额。“还是不同意朕以武学学子充青苗贷监督审计一事?这件事朕早说了,并无转圜可能。”
“官家。”吕好问在月下正色以对。“此事臣想过了,官家说的确实有理,中原经历战祸,又安置了许多河北流民与汰退、伤退下来的御营士卒,还要保证放贷的对这些人不能哄骗,那最好是让跟军队有关系的人去做……但有一事,臣不得不言。”
“相公请讲。”
“那就是抓总之人须从正经文官中取用,官家可以直接管束干涉,却要正正经经挂在户部之下,尤其是不可让杨沂中、刘晏二人来触碰此事,这是因为武学本在延福宫,武学学子在学时本有杨刘二人下属的嫌疑,再让他们管束,无疑是再给御前班直添了财路,只怕会有唐时神策军之祸。”吕好问正色以对,引来他身后几位宰执的面面相顾,而杨沂中更是狼狈,只能低头装作没有听到。“换句话说,可以仿照邸报成例,却不该仿照皇城司与密折成例。”
“起居郎虞允文如何?”赵玖叹了一叹,也正色相对。“在户部下挂军事统计司,让他做这个首任军事统计司郎中。”
“具体用谁自然是官家与都省的事情,臣不好多言。”吕好问恳切以对。
赵玖缓缓颔首。
而吕公相稍作沉吟,复又再度:“还有一件小事,臣以为官家嘴上不在意佛门,但其实还是防范过度了,甚至弄巧成拙……放在以往,沙门连跟天子接触都难,但官家先大相国寺后少林寺,多次亲身参拜,又将太上道君皇帝送到少林寺安置,还钦点了法河为少林寺主持,今日重启青苗法,也从少林寺入手,反而显得不由自主将佛门给提高了起来。”
赵玖想了一想,一时难以置信:“吕相公的意思是,朕扇和尚们的耳光,反而是在抬举他们?”
吕好问连连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赵玖一时无语。
“确系是这个意思。”吕好问苦笑以对。“臣也不是在学和尚打机锋,只是复又觉得官家愿意这般讲理,不管是跟和尚讲还是跟宰执们讲,总是全天下的好事……与之相比,官家让禅宗的和尚来给密宗的菩萨背书,还将大乘佛教看不起的罗汉当成恩典发给法河主持,倒真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这下子,赵玖也不由失笑:“所以,天底下最坏最不讲理的,其实还是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