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公子有些犹豫道:“到时候兵荒马乱,我怕城中百姓们惊惶下会再添伤亡,顾将军也有这个顾虑,要是能想方设法将众人集中在一处就好了,只是这样一来,又怕打草惊蛇,再者……这城中百姓几次三番被当成人盾,眼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恐怕惊弓之鸟是不会落在一棵树上的。”
他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这陈姓小姑娘不知师承何处,身手极好,会偷袭,却不太清楚怎么把人赶到一起。
这时,一边沉默不语的哑僧终于弱弱地伸出一只手,比划道:“我……我能试试。”
(四)
那是后来的安定侯、临渊阁两位股肱与两江总督姚镇的第一次匆匆相逢。
那时,安定侯顾昀还是个会临阵怯场的半大孩子,两江总督姚大人只是个罢官回家的穷秀才,了然大师还不是人间优钵罗——他此时的水平,大约只配当一朵人间狗尾巴花,而陈轻絮也还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小丫头。
了然伙同陈轻絮与姚镇,连夜将那几个暴徒的尸体藏好,随后约定了时辰和暗号,分别行动。
隔日傍晚,城中百姓们发现,人流正在自发地往一个地方汇聚。
少年哑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过一遍,他坐在夕阳下的一块大石上,手持念珠,阖目默诵经文,身边有一群人跪听——都是姚公子安排的。
人在绝望的时候,特别渴望能有一点精神寄托。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迷茫恐惧的百姓纷纷往大石头处聚拢。有些胆大的,也跟着跪在大石下,有些则在树后、墙角躲躲藏藏偷偷看。
刚开始,叛军们没管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热闹,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机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围城的朝廷鹰犬自己蒸发。
而等他们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往下沉了,了然熠熠生辉的光头将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头附近。陈姑娘混在人群里,悄然将一把针扣在手中,她缓缓矮下身,裤腿上别着一把匕首。
“都闪开!”一个叛军小头目第一个意识到不对,他抽出刀,指着聚在一起的百姓,“滚回去!滚!不许聚在一起!”
了然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悄悄去看一边的陈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凶残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当场宰了这些叛军的准备,一张小脸上仿佛被冻上了,看不出一点表情。
两个半大孩子,一群穷凶极恶的叛军,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周围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四面楚歌——了然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做点什么。”他慌乱的想,“我得做点什么。”
叛军小头目随手将掌中刀砍向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妇人,咆哮着:“我说来人——”
陈姑娘一时没沉住气,一把抽出腿间匕首,疾风似的从人群中钻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头目的凶器,她的身体绷到了极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筷子。
同时,尖锐的哨子在城中响起,方才平和地混进人群中的叛军飞快地回过神来,第一时间开始对周围的百姓下手。混乱一触即发,到处都是惊叫和惨呼,陈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军小首领三个下劈的长刀,匕首呛啷一声,断成了两截。
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长莫及,了然猛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铁箭拖着漫长的白汽横空而至,径直穿过那叛军小首领的喉咙,血溅了陈姑娘一头一脸,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了然慌忙要赶上前去,却被慌乱的人群阻挡,而远处传来了姚公子的大喊:“剿匪的将士进城了!贼首已经伏诛,百姓闪避!胆敢负隅顽抗者格杀!”
接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震着街上的石板,方才险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时间往道路两侧互相推搡着躲闪,了然被两个汉子抓着后颈与袍袖强行带到了墙角:“小师傅小心!”
匆忙集结的叛军从街巷中涌出。
姚公子仍在妖言惑众:“贼首已伏诛……”
只见叛军中一个铁塔似的大汉越众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还活着呢!弟兄们,城门外吊桥早就炸了,就算有吃里扒外的耗子放进几个猢狲来又能怎样?狗皇帝的大军进不来,给老子把这些胆大包天的猢狲杀干净!”
陈姑娘甩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后一把针,抬手夺过旁边一个中年人抱在手里的长木棍,准备拼了。
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骑兵旋风似的卷了过来,为首那人喝道:“闪开——”
陈姑娘堪堪钉住脚步。
叛军首领吼道:“剁碎了他们!”
他话音未落,那支总共不过八九个人的轻裘骑兵已经杀到眼前,陈姑娘纵身一跃,没来得及动手,为首的少年将军便蓦地将手中长刀一横,剧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喷出来,他竟连甲都没穿,俊秀而略带稚气的容颜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那战马负重极轻,几息间已经甩开自己的骑兵,悍然无畏地独闯敌阵,手起刀落连斩三人,那一袭青衣顷刻被冒着热气的血浸透,战马长嘶一声,第四个叛军竟难当其锐,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仓皇而逃。转眼少年将军身后轻骑逼近,叛军首领眼见士气低落,大喝一声,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脑袋,提刀上前,与那少年短兵相接。
有叛军大吼道:“放箭!弓箭手!”
如梦方醒的叛军们纷纷拉弓搭箭,要将聚集在此的百姓与这支轻骑一起堵死在这条街上,了然一口气提到了嗓子。
那少年将军神色不动,听见对方下令的瞬间已经站在了马上,毫不犹豫地松开缰绳,方寸间的地方,他整个人被手中长刀放出的蒸汽晕染得几乎有了股仙气,电光石火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别过叛军首领手中兵刃,随即果断迈开一步,直接从自己的战马上跳了下去。
叛军首领没料到对方居然这么不要命,一时反应不及,蒸汽刀已经从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凶器发出叹息似的长啸,握在少年还有些单薄的双手中,将那叛军首领连人带马,齐刷刷地劈开——那马竟还能站着!
蒸汽刀顿时卷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鸣一声,源源不断的蒸汽散开,露出少年将军的脸。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没见过血。
他杀意凛然,抬手将废了的蒸汽刀扔进叛军弓箭手中,一簇刚刚发出的铁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骑兵们飞快地赶过来,将自己这年轻气盛的主帅围在中间,叛军首领的尸体晃了两下轰然倒下,那少年将军在亲衞与自己错身而过时接过一把新刀,断然喝道:“贼首伏诛,不降者格杀勿论。”
更多的大樑骑兵赶来,城中叛军群龙无首,很快节节败退,了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汉子爬上他方才念经的那块大石头,手中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箭,长枪似的攥在手中:“诸位父老,大仇现在不报,你们还等什么!”
但凡能拿得动武器、能跑得动的百姓们跟着他一拥而上。
(五)
叛军一溃千里,散乱的残余势力仓皇逃窜,朝廷铁骑前锋顾将军带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骑兵维护城中治安。
那姓陈的小姑娘居然还懂些医术,用药很果断,包扎手法也十分娴熟,了然上不了马杀不了人,便跟着她跑腿,帮忙安置受伤的百姓。
五天后,新任地方官赶到,一场浩劫过去,人们才终于安定下来。
姚公子留下帮忙,陈姑娘则背起简单的行囊,与了然告别。
两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谈中便多了几分熟稔,陈姑娘渐渐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语了。
了然有点不放心地比划道:“听说叛军往南方跑了,残余势力尚未肃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着点他们啊。”
陈姑娘露出了一点笑意:“多谢小师傅,不过该去的地方,我还是要去。”
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却也没到待嫁的年岁,正是讨人喜欢、在家备受娇宠的时候,了然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家里竟舍得把这样的女孩子扔出来闯江湖。
“我大哥身体不好,我爹说,到了我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里的。”陈姑娘少年时,还没有长大以后那么不苟言笑,她难得遇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显摆几句的心,“我爹还说,不要怕什么,越是艰险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了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划道:“姑娘的道是什么?”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陈姑娘带着一点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满坚定地告诉他,“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此道名为‘临渊’——好了,我走啦!”
了然目送她飘然而去的背影,正在发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师傅!有人找你!”
了然一回头,蓦地睁大眼睛。
只见来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几乎有点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师兄了痴。了痴远远地见了他,万年不开颜的脸上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不过仅一瞬,又回归漠然,伸手召唤他过去。
了然顿时像是离群的小兽找到了家,一瞬间就把连日来硬装出来的高僧气质地丢在一边,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脸傻笑地拽着师兄的袖子,比划道:“师兄怎么到这来了?”
了痴看了一脸脏污的师弟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了然这才发现师兄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一水的人高马大,都挎着兵刃穿着“轻裘”,不知是哪个营的将士被借调来的。
了痴皱眉道:“我不该听师父的,让你小小年纪独自出门在外。”
了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了痴的神色,刚抬起手。
“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势,便截口打断他道,“想出门过几年再说。”
了然不敢吭声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拉住师兄比划道:“那要过几年呢?师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门看看吗?”
了痴淡淡地回道:“没什么好看,我都看过了。”
了然听了这么大一个牛皮,愤愤地比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世间这样大,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众生有千重百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爱憎,师兄又没怎么离开过护国寺,怎能说‘都’看过呢?”
了痴抬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并没有说什么。
(六)
很多很多年以后,了然才从炮火喧天中,短暂地窥见了他那句“我都看过了”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年,觉远大师圆寂了。
大师兄了痴为人老成持重,是觉远大师理所当然的衣钵传人,可是陪着这一代高僧走过人间最后一程的人却不是他。
了然在觉远大师的禅房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后出来双手合十,冲在外等候的师兄弟们深深稽首,手语道:“师父圆寂了。”
护国寺大锺低回轰鸣,万条香烛袅袅向天,师兄成了新一代的“权贵和尚”,了然没来得及多做寒暄,一个人回到了以前住过的禅房了——取出一块小小的木头。
临……渊。
(七)
“师父,您说我佛普度众生,那何为众生呢?”
“阿弥陀佛,贩夫走卒、皇亲国戚、红男绿女、黄发垂髫,乃至于飞鸟走兽、花叶草木——一呼一吸之内,一动一静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忧怖者、有憎恶者,皆为众生。”
“那徒儿也是众生,师父也是众生,佛祖也是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