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在十一楼,付希安走到门口的时候,房门虚掩着,他刚想推门进去,却听到贺云岐的声音。
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贺云岐的手轻拍在舒曼的肩上,语气里蕴藏的柔情,任谁都听得出来。他的眼神黯然了,却又听到她的声音。
“如果办理转院需要准备什么材料?”
她似乎并不在意肩上的那只手,侧着头望向张衞明,眼神里盛放了太多东西,悲伤、痛苦、愧疚、绝望,还有……还有一丝难以掩藏的厌弃。他推门而入,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转院?想都别想。”
所有人一怔,全都看向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舒曼看着面前的男人,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阴鸷,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一瞬间,谁也没有说话。张衞明的眼神从三个人脸上溜了一圈,假装咳了一下,率先打破沉默:“那个……付总的意思是,您母亲的情况暂时不太适合转院,她在我们这儿……”
“呵……”
贺云岐突然轻笑出声,眼眸里全是玩味的笑意,“付希安,不知道你说这句话,倚仗的是什么?”
剑眉微微挑了一下,脸上隐隐泛起薄怒,付希安的嗓音压得很低:“我倚仗什么,似乎不需要向贺先生交代。当然,如果你是来仁禾看病,我倒是随时欢迎。”
贺云岐脸一沉,刚想说什么,却只见付希安一步上前,拽着舒曼的手就往外走:“我们谈谈。”
等舒曼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拽到了门外。“你干什么?”
她想用力甩掉他的手,却被他捏得更紧。贺云岐跟着到了门外,拦在他面前,语气里也有了怒气:“付希安,你弄疼她了。”
付希安这才低头看了眼他抓着的手腕,手却没有立即放开,而是改成握着她的手掌。
手心相贴,两个人的手却都很凉,感觉不出一丝温暖。“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有话就在这裏说吧。”
手挣脱不掉,舒曼干脆撇开视线,连一眼都不愿意看他。“你确定?”
明明是很平静的一句话,可她的心,却莫名一紧,强压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转过头正视他:“对,我很忙,付先生要是不想说,那就别说了。”
付希安盯着她,良久。“贺云岐?”
有个低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付希安与舒曼并排站着,贺云岐与他们面对面,声音是从他身后传过来的,贺云岐缓缓转过身,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映入眼帘。
白色上衣,粉色包臀半身裙,脚上是一双鱼嘴高跟鞋,棕色的大|波浪卷发用一只精致的发卡夹着,其实光听声音,舒曼就知道是谁了。
也只有她,就算是在医院的走廊,也能走出T台的感觉。陆嘉琦身姿摇曳地走到他们跟前,唇角微微含笑,整个人看起来妩媚又动人。
“还以为认错了呢,真的是你。”
贺云岐淡淡道:“嗯。”
那两只手依然相握着,陆嘉琦像是没有看见,唇角含笑,连弧度都控制到最柔和的状态:“好久不见,魏小姐。”
舒曼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不喜欢陆嘉琦,是纯粹的不喜欢这个人。
舒曼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她,是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她以付希安未婚妻的身份出现。
她说:“唔……我就是纯粹路过来看看,不用紧张。”
语气里没有不屑,没有咄咄逼人,甚至连一点点嚣张的意味都没有,她就那么笑意盈盈地望着你,却让你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她不是绿茶婊,她是真的高傲,有本钱的骄傲。“叮”的一声,电梯里走出来一个人,小护士左右搜寻了下,看到目标人物,面露欣喜地跑过来,递上手里的信封袋子:“付太太,您的报告。”
陆嘉琦接过:“有劳了。”
小护士递完报告,转头才发现付希安也在场。付希安朝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眼神在他们四个人之间转了一圈,很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呵,那厢她的手还被紧攥着,这边直接被称呼付太太,陆嘉琦永远都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将她击碎。
舒曼甚至不记得是怎么挣脱了他的手,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付希安,我不是你婚姻中的调剂品。”
出了医院,舒曼直接去了商场。舒曼最怕研究新手机的功能,干脆挑了款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手机,顺便在旁边的营业厅办了张卡,算了下时间,伦敦那边应该还是凌晨,助理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舒曼不想扰人清梦,反正都已经失联三天了,也不急于一时,收了手机放进口袋,电话干脆等晚点再打好了。
贺云岐见她一副蔫蔫的样子,提议去吃大餐。商场的五层六层都是饭馆,可上了楼才发现每一家店门口都或坐或站地排了很多人。
舒曼看着服务员给的号码牌咂舌,才十一点不到,居然已经排到了八十一号,三年没回来,她竟然不知道国内的餐饮行业已经发展得如此兴隆了。
贺云岐也是看着号码牌嘴角抽搐了下。两人看着这阵势转头就走,走到楼下电梯口的时候,舒曼突然停了脚步。“云岐。”
“嗯?”
贺云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直接拒绝,“不行。”
“就一次?”
贺云岐蹙眉:“没营养。”
舒曼心一横,干脆拽着他往前走:“我这是在帮你省钱好不好?大不了我发誓,真的只吃这一次,从今往后,改邪归正!”
舒曼对麦记有一种偏执的热爱,总觉得可乐、汉堡、薯条,比起那些精致的法餐更让人有大快朵颐的胃口。
“真的?”
舒曼举起左手,点头,做出认真发誓的表情,贺云岐看她一脸的兴致,也不想扫兴,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排到了队伍里。“可乐要大杯,加冰,汉堡要香辣的,薯条最大份,嗯,番茄酱多要几包噢。我先去找座位咯。”
说完人一溜烟就跑了,生怕他反悔似的。大约是周末的原因,餐厅里几乎满座,大部分都是带着小孩的家长,舒曼上下两层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个靠窗的位置。没多久,贺云岐端着餐盘,从人群里挤到她身边。“怎么只有一份?你不吃?”
贺云岐将餐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一脸嫌弃的样子:“你在伦敦是不是也这样?一天三餐,顿顿都在吃这个东西?”
舒曼将番茄酱撕开,统统挤在餐盘的纸上,顺口道:“我那是入乡随……哎,没有这回事,许晴将我看得可紧了。”
许晴就是舒曼的小助理,跟了她一年多,除了工作之外还顺带照顾她的饮食,最擅长的就是向贺云岐打小报告,舒曼经常骂她是个白眼狼。国外的剧组盒饭就是这些速食快餐,整个片场里也就只有她,每天吃的都是许晴亲手做的中餐,偶尔嘴馋了,她也会趁许晴不注意偷偷先去领个便当吃。有时候吃完忘记擦嘴,唇角残留的番茄酱,就会被许晴当作呈堂证供拍给贺云岐看。
她不嗜辣,不爱吃湘菜,可偏偏汉堡就只喜欢吃香辣的,撕开包装纸,啃了一口,拿过可乐晃了晃:“怎么没加冰呀?”
说完大大地喝了一口。
贺云岐忽略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这次想待多久?”
“回来是临时决定的,也没多想,”舒曼想起躺在医院的妈妈,突然没了胃口,放下汉堡,勉强笑了笑,“反正伦敦那边的工作也结束了,暂时还没有接新的,我想干脆先休息段时间吧。”
三年前,妈妈突然失踪,她到底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车祸是怎么造成的?这些事,她既然选择回来,势必要面对和查清楚。
贺云岐沉默了一会儿:“这几天,我会尽快帮你联系别的医院。”
“好。”
饭后,贺云岐将舒曼送回公寓,虽然贺家在这裏还有好几处产业,大约是常年出差的关系,在外他更习惯住酒店。临走的时候,贺云岐欲言又止,倒是舒曼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啦,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那个魏舒曼了。”
三年前的那个自己,狠狠爱过、疼过、疲惫过,心,也彻底死过了一回。“有事打给我。”
“好。”
贺云岐走后,舒曼将厨房里的两大袋东西拿出来整理,又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些日用品,直到下午三点整理完毕,才想起来要给许晴打电话。
伦敦那边是清晨,许晴刚刚起床,听到舒曼的声音,惊叫出声:“小曼姐?!”
随后是一阵咳嗽声,再然后是吐漱口水的声音。舒曼抚额:“你在刷牙?呛到了?”
那边忙活了好一阵,终于缓过来,声音里带着急切:“小曼姐,这几天你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快急死我了!贺总有没有找到你?”
舒曼一想到自己的手机心就疼:“嗯,刚下飞机我的手机就被偷了,这个是我新办的号。”
“啊?该死的王八蛋!”
许晴义愤填膺,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小曼姐,伯格那边的余款付了,我昨天汇进了你的户头。
“还有还有,有好几部新戏想约你……”
“都推了吧。”
“啊?”
“我暂时不想接工作。”
“可是其中有一部是徐靖安导演的,他已经连续两年拿到了小金人,这么好的机会,小曼姐,你真的不考虑吗?”
“晴晴,”徐靖安的确是她很想合作的导演,最主要的是他开的薪酬很高,舒曼虽然惋惜,但还是打断了她的话,“我找到我妈妈了。”
许晴一怔,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对于舒曼的意义,连忙道:“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工作你想停多久就停多久。我无条件支持你!”
舒曼被她认真的语气逗笑了:“傻了吧?我要是停个十年八年的,你打算喝西北风啊?”
在做舒曼的助理之前,许晴其实是贺云岐公司的员工。她在泰国留学了三年,大约是性格使然,做事有些迷糊,所以时常会被一些老员工欺负,那段时间舒曼刚到曼谷,没什么地方可去,贺云岐便时常把她带去公司。
许晴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很热心,两人一来二去,倒是很合得来。那一年,舒曼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还经常厌食。许晴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没有妈妈,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所以做饭是她从小最拿手的事。因为念书的时候看了一些医书,略懂一些药理,后来就时常做一些药膳带去公司给舒曼吃。
之后,机缘巧合之下,舒曼进剧组做了武术指导,贺云岐干脆就将许晴放在她身边做助理,顺带照顾她的饮食。
“这几年我拿的可都是双份工资,有好多积蓄的,不用担心我啦。”
这两年许晴作为助理领一份工资,但贺云岐依旧保留她原先的职位,每月支付薪酬,所以她除了感激之外,更是贺云岐的“小狗腿”。“小曼姐,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千万不要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随便吃垃圾食品。我待会儿传几份食谱给你,这样吧,你以后每天吃饭之前,拍张照片传给我看看……”
舒曼没好气地打断她:“知道了,管饭婆!”
又聊了几句,舒曼才挂了电话。真的停下来不工作是不可能的,她入行才两年,事业刚刚起步,况且妈妈的医疗费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她知道仁禾这两年的费用都记在付希安名下,必须要尽快还清。
既然早已是陌路,就不要再有任何瓜葛。而且目前最重要的是,尽快联系好新的医院。大约是公司有事,贺云岐第二天一早就飞回了曼谷。接下来几天,舒曼每天都会去医院,找了好几次张衞明,护士都推说不在,倒是见到了两个护工阿姨,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其中一个有些唠叨,不过人倒是都挺热心的。
也不知听谁说了要转院的事,阿姨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劝:“我说姑娘,虽说这家医院收费贵了点,但是医疗条件好啊,你妈妈虽然一直没醒,但我听医生、护士说啊,情况一直很稳定,这两年来用的药物这边也最清楚,这正常人换地方都水土不服呢……
“哎,我这么说,你不要不高兴啊,我真的不是怕自己没了这个工作……”
舒曼边帮妈妈擦身边说:“没事,谢谢您阿姨。这两年多亏了你们的照顾。”
虽然病人的家属一直都不在身边,可是看得出来,她们也是很尽心的。舒曼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在阿姨的帮助下学着擦身、按摩,等以后换了医院,有时间这些事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少请一个护工。
舒曼走出医院的时候接近傍晚五点,舒城已经进入秋季,夜长昼短,天已经快要黑了。她知道这几天张衞明是避而不见,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授意,没有多想直接拦了辆出租车。
正值下班高峰期,一个路口的红灯让人等了又等,司机索性打开收音机,恰好是音乐电台,播的是当红影星Jolie的新歌。
才听到前三句,司机“切”了一声:“这年头啊,真是什么人都能出来唱歌,你瞧,普通话不标准成这样还要来唱……”
舒曼笑笑,没搭话,她见过一次Jolie,在巴黎,她中文说得确实不太好。
大约是实在听不下去,司机将频道转到了交通台,主持人正在播报路况,舒曼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到付氏楼下的时候,已经接近六点。
下了车,舒曼倒是犹豫了。刚才只是一心想要解决烙在心底的事,可到了楼下才意识到时间太晚,二十四层的大厦灯已经灭了大半,这个点有些尴尬,或许他根本就不在公司,就算在,似乎也不是谈事的时间,舒曼刚想转身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小辣椒?”
路灯有些昏暗,身后的人快步走近才确认了眼前的人,笑眯眯道:“来找老大吗?一起上去啊。”
舒曼想说不是,人已经被处于兴奋状态的“花孔雀”拉走了。此时“花孔雀”口中的老大,正被人堵在办公室里“审问”。“希安哥,舒曼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说话的女生坐在付希安办公桌对面,跷着二郎腿让椅子来回转悠。付希安面无表情地继续看文件,也不接话。
时间什么的,沈蓉最耗得起,她从包包里拿出根棒棒糖剥了纸吃起来:“也不用回答了,只要给我她的手机号就行。”
付希安原本在签字的手突然一抖,纸张瞬间被戳破。沈蓉捕捉到这个动作,倾身凑过去,棒棒糖指着他的鼻子,戏谑道:
“不会你也不知道吧?”
被戳到痛处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付希安嫌弃地挥开眼前那个还沾着某些人口水的东西:“你几岁了还吃这种东西?”
沈蓉回过身,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刚刚扔掉的包装纸,在他面前挥了挥:“上面有规定少女不能吃?”
付希安忽略她的痞样,神情严肃地问道:“谁告诉你的?你哥?”
沈蓉是沈聿的亲妹妹,沈聿是仁禾高薪聘请的心胸外科主任,也是付希安的发小,沈家三代行医,属于医生世家,在舒城颇有名望。沈蓉一副“你还不了解他”的表情:“我哥那么闷的人,怎么会八卦这些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