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初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是日一早,便秋阳高照,云淡风轻,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辰时刚过,悠扬的钟声就从庄严的紫禁城中响起,回荡在整座四九城的每个角落,让众多早起之人忍不住都搁下了手边的活计,下意识就翘首朝着皇城方向张望过去,虽然他们其实连皇宫的城墙都未必能看得到。因为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全都知道今日就是朝廷选定了要另立新君的大日子。也就是说,打今儿开始,大明王朝将要翻开崭新的一页,新皇将立,这自然足以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了。随着钟声渐息,激荡的鼓声又随之响起,然后紧闭的皇宫大门便次第而开,从午门一直通往太和殿广场的道路上,早已被人拿净水泼洒,并黄土垫道,一切都是迎接天子驾临的最高规格。而在午门外的那一片宽阔广场上,几百名大小官员全都肃穆而立,低头等候着那一时刻的到来。随着吉时的确切到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就从径直对着午门的那条御街尽头响起,众人凝神看去,便瞧见了千名顶盔贯甲的禁军将士正护送着一辆华贵的,由八匹纯白骏马所拉的马车缓缓朝着宫门而来。马车的两边窗户早被拆除,前方的遮帘也被卸去,从而无论是打哪个方向,人们都能轻易看到里头端然而坐之人的打扮与模样。这是个身着明黄龙袍,头顶帝王旒冕,神色肃穆庄重的年轻人。他,自然就是曾经的大明郕王,即将接任天子之位的朱祁钰了。只见他紧紧地绷着脸,看着颇有威仪,这让远远瞧见他身影的群臣很快就拜倒下来,齐声喊道:“臣等拜见郕王殿下!”此时的他尚未真正登基称帝,所以这称呼还不能改。这时候,马车已经驶到了广场跟前,在看到那黑压压一片跪倒的群臣时,朱祁钰只觉着心跳如擂鼓般急速,脸色也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起来。张了张嘴想要让众人平身,可喉咙一阵发干之下,这话居然都说不出口。直到略咳嗽一声后,朱祁钰才镇定下来,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各位大人还请免礼,且随孤王入宫!”马车继续向前,很快就穿过金水桥,钻入了那象征着帝王至高身份的午门之中。再一次进入这紫禁城里,给朱祁钰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了,每进一步,他都觉着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跳动,在远远瞧见那巍峨的太和门时,他甚至都觉着自己的整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而群臣,这时也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来。在互相看了几眼后,拍拍身上的浮灰,便以爵位或官职的高低,排好了队伍,然后从另一端的宫门进入。那午门可不是寻常人有资格走的,只有天子,或是即将成为天子之人,才能打此进入皇宫。此时,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之上,已经有不杀太监宫女簇拥着孙太后、钱皇后以及尚须人抱的太子朱见深等候在此了。见到马车打前方慢慢接近,不少人的心里都生出了极其怪异的想法,尤其是钱皇后,更是满脸的惶惑和不安。她与朱祁镇的感情一向极好,只是小女儿心态的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能和天子相敬如宾,成为后世美谈。可结果,这一场变故却让她猛地就从天堂落入到了地狱之中。如今丈夫身陷蒙人之手生死难知,而为了大明江山稳固,自己却只能同意让天子的兄弟来承继皇位。恐怕从此之后,自己在宫里的身份就会变得极其尴尬与古怪了吧?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朱祁镇,要是蒙人知道此事,会如何对他?还有,他自己知道了此事,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其实孙太后心里的纠结并不在自己儿媳之下,但为了祖宗的江山,她也只能委屈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了。当朱祁钰来到他们跟前站定,而群臣也相继到来之后,孙太后便给身边的心腹太监打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上前,高声宣道:“群臣可有本奏?”“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奏!”于谦应声站了出来。作为之前力主让朱祁钰登基的臣子,这劝进首功当然是属于他的:“如今我明天子沦落敌手,四海同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以臣愚见,当另立新君,以安民心,定军情!”顿了一下后,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神色有些紧张的朱祁钰,道出了最关键的那句话来:“如此危殆之际,臣请立皇帝亲弟,郕王朱祁钰为帝,还望太后玉准!”“善,于侍郎所言在理。”孙太后当即点头。倒是朱祁钰,在此时却是连连摆手,直道在才能不足,不肯当上皇帝。虽然这有做戏的嫌疑——一切其实早在十多日前就完全定了下来,连日子都是选过的——但这种三让三请的规矩还是要做的,哪怕演员和观众其实就是一批人。接下里的流程,其实早排好了,又由朝中元老,以及宗室前来劝进,但朱祁钰却再次表达了自己不肯为君之意,并且还提到了太子在京的这一事实。在这流程慢慢进行下去时,边上作为背景存在的一干太监里,有几人的心里却是真正的着了慌了。这其中,最感到恐惧和绝望的,还是要数司礼监的曹瑞。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前段日子自以为朱祁钰只是个闲散王爷,难有出头之日,所以对他那是百般压制与刁难,这可是把对方给彻底得罪死了。可没想到,才两三月时间,事情居然发生了如此剧烈的转变,原先的闲散王爷摇身一变,就要成为整个皇城的主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天子了。如此,自己和手下那批儿孙的处境可就相当堪忧了。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这在外朝官员那里并不是太明显,至少新任天子也得经过几年的时间才能把前任重用的臣子一一排除出中枢。可是在皇宫内部,在对上太监这样的家奴时,天子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了。哪怕是子承父位,原先服侍自己老爹的太监也会被很快打发出宫,更别提眼下这种情况了。正是因为担心这一点发生在自己身上,曹瑞在得知前方大败后才会动用一切可用的力量赶赴北方寻找天子下落。只可惜,得来的却是天子被俘的可怕消息,这自然是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打击。而更大的打击,是这回太后居然会让朱祁钰来当这个皇帝,曹瑞是多么的后悔自己之前会干出那等事来。同时又是感到那么的无奈……这便是大明朝内宦的局限所在了,别看明朝出了不少祸国殃民的权阉,比如刚死的王振,再比如将这一切发扬光大的刘瑾魏忠贤,但其实他们最多也就祸害一下官员和百姓,却从未能如自己的先辈,比如汉唐时的安歇掌权太监般可以真正操纵朝局,甚至决定天子的废立与生死。要是换作这两个朝代,以太监的实力,他们是完全能找一个至少可以不威胁到自身安全的人来当皇帝的,比如年幼的太子朱见深。只可惜,在大明朝,太监是完全没有这个权力的,甚至之前当太后和群臣议定此事时,他们也全然不知,直到事后才惊闻这个消息。而到了眼下这一步,他们是更不可能阻止此事的发生了,这让曹瑞等人的心也跟着彻底沉到了谷底。在他们的身边,君臣的这场戏已经来到了尾声。随着朱祁钰再度拒绝之后,太后终于也开声相劝。这劝说的话,其实与当日在慈宁宫所说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用词上更大气了些,态度上也更坚决了些。到了在一步,朱祁钰终于不再作坚持,只得拱手答应接下这沉重的江山,登上那至高的位置。随着事情敲定,朱祁钰从太后手中接过代表皇权的玉玺之后,这一场劝进就算是彻底做完。于是在一片山呼万岁声里,朱祁钰缓缓走到了那高高的御座跟前,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便坐了下去。与此同时,完成自己使命的孙太后和钱皇后等人便默默地退走。接下来,这里的主角就只剩下他们君臣了。“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在其坐定之后,群臣再次拜倒,极为郑重地以大礼参见。一时间,整片太和门广场之上,只有朱祁钰一人是端然坐着的,其他人已全都跪倒在地。从他的位置望下去,全是匍匐脚下的背影。这种将万民百官都踩在自己脚下的感觉,让朱祁钰的心里先是一愣,然后便打心里生出了一阵畅快之感来,这是他之前从未领略过的感觉。这就是天下第一人,唯我独尊的感觉了吧……心里转着念头,朱祁钰还是出声喊道:“众卿平身!”此言一出,代表着新皇真正确立,大明的新的时代也随之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