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已有了决断,可真当陆缜叫人转告自己,让他今日廷议时出来弹劾太上皇之前所犯种种过错时,董迟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而现在,当被这许多的朝中重臣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时,他更是心里发虚,好半天才鼓起了劲来。在陆缜鼓励目光的注视下,董迟定了定神,随后用微微带颤的声音道:“陛下,微臣要弹劾一个对我大明天下犯下不可饶恕大错之人!”皇帝略有些诧异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臣子,只知道这是个低品级的言官。可今日这廷议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下意识便欲不准。还没等他说话呢,旁边的礼部侍郎便开口道:“董大人,今日廷议可是有要事商议,你要弹劾哪个还是等他日再说吧,这可与礼不合哪。”被高过自己太多的礼部侍郎这么一堵,董迟心下更觉紧张了。但好在此前他也有过准备,知道会有人出来阻止,也有了应对的说辞,便壮起了胆子说道:“黎侍郎此言差矣,你怎知下官要说的就与今日廷议之事没有关联呢?”“嗯?”在场君臣都是一呆,既是因为这位的胆子,也是因为这位所说话里的意思。一个七品给事中在不是弹劾对方的情况下居然敢顶撞一名礼部侍郎,也算是罕见了。而更让人心中犯疑的,是他话中隐藏的意思了。今日这场廷议要讨论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涉及到的人也极少,难道他居然想要弹劾那人么?而皇帝更是面色一变,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到了前方的陆缜身上,难道这就是他之前提到的已安排好的人手么?这个认识,让朱祁钰心里猛打了个激灵,既有些紧张,又带了一丝丝的期盼。在一语顶掉黎侍郎后,董迟便深吸了口气,上前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弹劾的,正是廷议上欲要从鞑子手中解救的太上皇……”在叫出这三个字后,他的身子也跟着一阵颤抖,知道此言一出,自己已无退路。而周围群臣,这时候也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虽然早有所猜测,可真当对方把弹劾对象道出来时,给大家的冲击依然极大。此时的人,尤其是在朝为官者,自幼接受的都是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臣不言君过几乎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准则。或许在某些时候,言官御史们会上疏谏讽天子,但出发点都只是为了劝天子行正道,而不是出于追究罪责的目的。而且,董迟现在所要参劾的可是还在蒙人手中受苦的前任天子,现任太上皇,这么做看着就更不合理了,实在有违儒家所谓的仁恕之道,更不是一个为人臣子该做出来的事情。董迟也知道这一点,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已经说出来了,那就只有一说到底。所以趁着众人愣怔的时候,继续奏道:“臣这儿,就有十二款弹劾太上皇的罪状:其一,任用奸宦,将王振等人视为忠良,委以重任,以致朝中正臣为其所害;其二,视事不明,在明知蒙人欲图求战之下不顾天下人反对而发兵北伐,从而导致国库空虚,京城几无可守之兵;其三……”听着他一条条把朱祁镇的罪状给罗列出来,就是那些本来想阻止反对他弹劾的官员的脸上也露出了深思之色。其实这些罪名是个朝臣都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有意忽略了而已。现在被人一一当众点出,让人再也无法回避。“……第十二条罪状,太上皇在被蒙人所俘之后,为求自保竟甘心为敌所用,几次下谕旨命边关开城。若非守军将士以大局为重不遵其命恐怕北地边关诸多城池关隘都将尽数落入鞑子之手,则我中原危矣。有此一十二条重罪,便是太上皇身份高贵,也不能不受惩处,还望陛下下旨惩治,以正视听,定民心!”说完,董迟便跪伏在地,静候发落。此时殿内也是一片肃静,几乎是落针可闻。因为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弹劾给吓到了,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哪。原来太上皇竟顶了这么多项罪名,而且每一项听着都是那么的严重,那么的误国误民。要是换个人,哪怕挨上其中哪一项,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而现在十二项重罪落到朱祁镇一人头上,就显得更加严重了。从本心来说,朱祁钰在震惊之余是很欢喜的,因为这些罪名一旦传出去,自己皇兄的名声就彻底臭了。如此,即便有朝一日他真个回来,也再难对自己构成威胁。毕竟,谁能放心让一个犯下这许多重罪,甚至是卖了国的家伙再当皇帝呢?这如何能让天下臣民心服?但他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半点喜色来,反倒颇显沉痛:“董迟,你所列出的这些罪状实在有些求全责备了,太上皇他纵然有过,却也不是他的本心,你身为人臣,岂能如此毁谤君王?”“臣知罪。但臣身为言官,自有职责在身。何况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然是太上皇,也该为自己的过错担负起责任来。”这时候,董迟反倒镇定下来了,反应得也颇为平静。他知道,这一回自己一定能出个大名,但是同时也一定会受到惩治。毕竟以臣参君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天子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不过他却也不慌,因为从朱祁钰刚才稍纵即逝的眼神里,董迟还是看出了一丝欢喜之意,虽然只是一线,可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看来陆侍郎说的不错,这确实是天子希望有人帮他做的事情。只要能让皇帝承了自己这份情,那即便之后吃些苦头也是值得的。“你……”果然,只见朱祁钰突然就脸色一沉,哼声道:“你这是在毁谤君王邀买直名。纵然你所言有些道理,但此风断不可长,来人,夺去他的衣冠,将他打入天牢!”“遵旨!”守在殿外的一干力士卫兵闻得旨意便赶紧走进来,一把就揪住了董迟,迅速剥去了他外头的官袍和乌纱,然后跟提小鸡似地将他押了出去。直到这时候,群臣才纷纷回神,在一阵不知所措后,便有人上前奏道:“陛下,这董迟所言虽然大胆,但也非胡言。何况他乃是言官,不能因言获罪,还望陛下开恩哪。”“是啊陛下,他所列之罪名句句属实,纵然有错,也不该如此定罪,还望陛下三思哪。”这些官员所以一个个站出来为董迟开脱倒不是真想救他,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很可能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要是今日因为弹劾太上皇而定了他董迟的罪,那来日要是有人劝谏天子也被拿毁谤君王入罪呢?有了这第一个,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所以只有全力相救了。陆缜混在群臣中,也说着相似的求情之言,可心里却是一阵得意,这一回,这满朝官员都要被自己算计了。而且想必皇帝也很希望看到这一幕,毕竟他也不希望真因此就定了董迟之罪。而更要紧的是,这么一来,朱祁镇身上的罪名就算是彻底落实了。因为要想为董迟开脱,就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所参劾的对象确实有罪,那十二条罪名确实成立。而这么一来,朱祁镇算是彻底翻不了身了。皇帝也明白这一点,心里也是一喜,同时压在心口处的大石头也因此消失了。他相信,今日之后,皇兄是再不可能对自己的皇位产生任何的威胁。但他的脸上,此时却依然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纵然如此,此风也不可长,朕不会轻易就饶过了敢如此毁谤太上皇之人!众位爱卿你们就不必再劝了……”“陛下……”众人见状,又一次开口,却被他打断道:“好啦,今日我们廷议可不是为了此事,还是先说正事吧。”皇帝这么一说,众人才猛地想起今天最要紧的是什么。随即,不少人心里又是一阵怪怪的,因为前后两事连着怎么看都好像是在指示大家不该再花巨额银两来救一个误国误民的昏君哪。当然,这想法也就在大家的心里一转罢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的。直到群臣都退回去,朱祁钰才正了正身子道:“来人,去把蒙人使者召入进来,朕倒要亲自问问他,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当即,一名太监就跑到殿门外,将天子宣召蒙人使者的旨意给喊了出去,随后,一个个宣号便从文华殿这里一路往外传去,直到宫门前。而在此期间,殿内群臣也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准备与蒙人使者好生争辩一番。虽然太上皇身上的罪名是一定少不了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要将他从敌人手中将他救回来的决心,毕竟这事关大明朝廷的脸面与尊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