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王牙帐位于老哈河畔,北部为七金山,土肥地广,正好是一片难得的平原。当杜士仪一行人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此地的时候,尽管已经是十月末,天气渐渐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牧草也已经枯黄,可天气却好得很,一碧如洗的天空,四处可见三三两两饮完水后被牧人赶回去的牛羊。而更远处还能看到一片片显然被人耕种过的土地,这让一贯以为这些游牧民族不事农耕的杜士仪吃了一惊。
而前来迎接固安公主的一行人则显得声势不小。随行近千兵马之外,头前数人全都是穿着华彩的织锦衣裳,一看便知是朝觐时大唐朝廷的赏赐。当两边终于会合之后,第一匹马上那年近三十许的华服奚人一跃下马,竟是亲自到了马车旁。当看到婢女张耀跳下车,将固安公主小心翼翼从车中搀扶了下来时,他竟是殷勤地伸出了手,见固安公主完全无视自己便下地站稳了,他仿佛丝毫不觉得尴尬似的,收回手站直了身子。
“奚地最美丽动人的鲜花终于平安回来了!”李鲁苏振臂一呼之后,见随行效忠自己的兵马跟着附和叫嚷,尽管声音颇为稀稀落落,并没有太大声势,他还是笑容可掬地对固安公主深深弯下了腰,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道,“大帐已经为公主收拾好了。”
“你费心了。”固安公主随口说道了一句,一扫李鲁苏那些从人,她方才回头看着自己的从人,指着居中一匹马上的杜士仪说道,“此次我回来,是大唐今科状元杜十九郎奉旨观风,相送我一程。他是出身名门的才俊,更是难得的贵客,你也该好好招待答谢一番。”
李鲁苏从身后通译的口中大约听明白了固安公主这一番有些难懂的话,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自然连声应是。等到满口答应了之后,他便再次送了固安公主登车,随即自己亲自守在马车旁边,一直护送她来到了那一顶又华丽又轩敞的帐篷之外。等到目送人进去,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转头大声说道:“立时预备最好的酒,烤羊炙肉,准备晚宴!对了,唐使杜郎君!”
杜士仪眼看下颌胡子一大把的李鲁苏热情洋溢地上前亲自给他牵马,自然不会当作这是什么尊荣,立时跃下了马背。奚和契丹通用的是从鲜卑古语演变而成的语言,可奚人称作是奚语,契丹人却叫做契丹语,与此同时,李鲁苏的突厥语也说得还算顺溜。两人彼此鸡同鸭讲了两句,也就都切换到了突厥语。尽管杜士仪的突厥语不过是强化记忆突击的,但应付李鲁苏这个同样算不上极其熟练的家伙,却也是勉强敷衍得过来。只不过,两人一个是尚未名正言顺接位的奚王,另一个是尚未授官同样没名义的唐使,那寒暄客套和试探没有持续太久也就告一段落了。
这一晚上的盛宴却是依旧热闹而喜庆,奚女的舞姿尽管比不上长安那些舞伎,却别有一种不同的力度。至于相扑比武作为余兴节目放到台前,也让杜士仪再次领略了一番奚人和铁勒人的共同之处。当极其克制的他故意弄了满身酒气装作是酩酊大醉被人送了回帐篷时,他一躺下就听到了耳边传来了陌生的对话声,那一刻,他着实后悔自己没有早些突击奚语。
可他怎知道还会到奚地来?不过,此番游历真的是不虚此行了,看到的听到的远比他此前预料到的更多!
说话的奚人很快就出了帐篷,继而便有人钻了进来。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替自己用凉水擦脸,他微微睁开眼睛,见映入眼帘的是田陌那张黝黑的脸,他便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外头是谁守着?”
田陌虽心眼瓷实,可却知道自家郎君主意多,这会儿他仍是一面忙活,一面低声说道:“是赤毕大叔。”
杜士仪顿时心定了,却摆摆手示意不用换这一身酒气的衣裳,免得万一有人来找露了馅,就这么继续躺着思量了起来。今日晚宴看着热闹,但固安公主特地吩咐张耀在他身边照应,因而他也知道了不少光看场面根本看不出来的隐情。奚族共有五部,今天前来与会的,几乎都是李大酺李鲁苏兄弟这一部,以及与他们较为相近的另外一部,至于其他三部都只是象征性地派来了人。
怪不得契丹可突于能以部属的身份袭杀契丹王李娑固,进而几乎成为契丹第一人。这等部族不比中原大国的中央集权,若不是顾忌唐廷的反应,那一位恐怕早就自立为王了吧?
想着想着,他渐渐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了一阵阵焦急的呼唤,他才勉强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除了田陌那张黝黑的脸之外,还有一张焦急得眉头紧紧蹙成了一团的脸。他起初还有些疑惑,但须臾就醒悟了过来。
“侯希逸?”
“杜郎君。”
侯希逸那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郑重。想到外头还守着有人,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杜郎君,我是半个高丽人,高丽语、奚语或者说契丹语、突厥语这些都娴熟得很,我长在平州,几年前随做生意的舅舅到过奚王牙帐,在这裏逗留过好一阵子,所以刚刚我顺路去见过几个当年结识的友人。我对他们抱怨了一番在军中不如意,还给人看了之前的棒疮,终究从他们口中套出了几句话。他们让我赶紧回去,不要在此地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