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身边有乳媪伸手搀扶,门外的顾八娘几乎摇摇欲坠。她怎么都没想到,好容易把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顾佑给盼了来,可对方踏入寝堂之后,直截了当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支支吾吾还想遮掩,他却反身就走,还撂下话说早已经查问分明,刚刚甚至在书斋中更是吐出了大归两个字。
兄长的性格她是最清楚的,把话说到那个份上,那就真的会抚育她将来生出的儿女,真的不会让她再嫁,真的打算要把她关在佛堂中一辈子!
就因为她一念之差,便要遭到这般报应么?
顾八娘只觉得眼中满是泪水,心中更是苦痛酸涩。她堂堂顾氏之女,若不是因为当年和陆氏结亲,未婚夫却早早亡故,她也不至于嫁给一个鳏夫。这就已经很委屈了,兄长为什么不肯多偏帮她一点儿?
而那自始至终就知情的乳媪,也因为听到里头顾佑的话,心中暗自叫苦。三郎君素来温和,平时对嫡亲妹妹八娘自然是极好的,她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顾佑都必定会护着妹妹,可谁曾想顾佑竟然会这么绝情!直到听见裴宁开口说话,她才好容易打起一点精神,低声劝道:“娘子先别太焦心,那位裴御史如此说,对于大郎来说也是另一条锦绣前程。如果郎主答应了,将来大郎不在苏州,说不定今日的困厄也就能解了去。”
不但这乳媪起了侥幸之心,就连顾八娘自己也不禁握紧了拳头,暗想这兴许是最后一丝转机了。然而,让她一颗心跌到无底深渊的是,却只听到里间顾佑沉声说道:“裴御史爱重大郎心性,想要教导提携他,这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叔德,你不妨先把这件事处理好,再思量大郎的将来。”
“我……”
裴舒同张了张口,可却一时间陷入了两难。长子固然是他和发妻的唯一骨血,但要说对于继室顾八娘一丁点情意也没有,那却决计是自欺欺人。尤其知道她有孕在身,将来那也同样是自己的子女,他在踌躇良久之后,终于下了决断。
“等八娘他日分娩过后,无论是儿是女,毕竟都是我的子嗣,自然应当冠以裴姓,留在我身边。然则她犯下如此大错,若是仍为裴家主妇,我不知如何见她,料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见我,便如顾兄之前的话,让她与我和离之后大归吧。届时我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不会误了她将来的婚姻。至于我,也不会再续弦继室,免得再有今日之祸,也请杜侍御和裴御史给我做个见证!”
杜士仪本来还觉得裴舒同此人有些优柔寡断,此刻听见这番话,他暗叹关键时刻,此人倒还清楚和稀泥是行不通的。他不动声色地瞥了顾佑一眼,却只见顾佑亦是微微颔首,赫然赞同裴舒同的决定。
“我也是这话,还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做个见证。”
裴宁本打算倘若裴舒同自己家里也收拾不清楚,那就把刚刚自己亲手救下的孩子带走,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被乌七八糟的家里环境给拖累了,而今裴舒同既然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他面色稍霁,便点点头答应做这个见证。就在杜士仪也欣然点头的时候,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悲呼。
“裴郎,阿兄,你们就真的这般狠心?”
见乳媪扶着面色惨白的顾八娘进了门,杜士仪再看那一双郎舅,裴舒同垂下眼睑不出声,而顾佑则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你若是记得当初出嫁之时,爷娘的告诫,兄弟姐妹们的提醒,何至于闹出今天这种事?你私心太重,事后更想着灭口,如此胸襟,就算叔德能够覆水重收,顾氏又怎敢将你留在裴家为主妇?若是你想得开,便好好调养身体,把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将来顾氏自会待你一如其余大归的女儿。”
眼见兄长毫不松口,丈夫却不吭声,顾八娘终于完全绝望了下来,甚至当外间有人进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而身边那乳媪什么时候松开手,什么时候被人堵住嘴拖了出去,她也完全无知无觉,竟是形同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架出了门。
这时候,方才有一个侍童引着一个大夫进门,向众人行过礼后,快步到长榻边微微眯起眼睛诊了脉,又小心翼翼掀起锦被查看了孩子身上的情形,取出针具施了几针,最后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总算是救治及时没有大碍,只要开一帖防治伤寒的帖子,静心休养几天再看看有无其他杂症,应该就无碍了。”
话虽如此,经历了刚刚这番变故,裴舒同着实难以释然,勉强对那大夫点头称谢,令侍童带了人下去开具药方结算诊金之后,他来到长榻边,见儿子已经沉沉睡去,他就歉意地站起身来,再次长揖说道:“今日我心绪已乱,着实不知道再说什么,还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将住处告知于我,来日我亲自登门谢罪,届时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宁也知道今日不适合留下再谈正事,当即点头答应,遂和杜士仪一同转身出了书斋。然而,还不等他们出了裴宅大门,后头却有人扬声呼唤,两人转头一看,却只见是顾佑。刚刚在顾八娘面前尚且还冷静淡然的顾佑,这时候却是面色黯然沮丧,到两人面前时便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