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出头愤而隐居白登山,如今已经四十余年,自己垂垂老矣将近七旬,子子孙孙在这白登山中繁衍生息,再加上陆陆续续在此安居乐业的其他人,老者何尝不想就此回归中原?然而,从高宗到武后,再到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李隆基,四十余年中,大唐江山经历了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再加上父亲当年沉冤未雪,如今家乡父老恐怕都早已忘记当年那位曾经独当一面的才俊了,担负着这裏几百条性命的他又怎敢轻举妄动?
所以,听说杜士仪此来竟不过属官一人,健卒上百的他,原本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听得杜士仪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心中一动,想了想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老朽年事已高,免不了昏聩,愿闻其详。”
见一旁那中年汉子只是皱眉却不做声,杜士仪却并不回答,而是突然反问道:“我甫一至白登山便通名道姓,而老丈父子却都不曾道出姓氏名讳,这未免有失待客之道。我杜十九不想和藏头露尾之辈剖心置腹!”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大怒:“谁是藏头露尾之辈?我祖父曾经官居岚州刺史,为国死难,可朝廷非但不抚恤忠良,甚至以我祖父为败军之将,夺其秩位,让我子孙后人尽皆寒心!你以为我们是想住在这白登山中?哪一个住在这裏的人没有自己的血海深仇?哪一个住在这裏的人没有体会过冬天大雪封山,冷彻心扉的痛苦?哪一个住在这裏的人不想回归中原,可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你既然不想剖心置腹,那你走,立时就给我下山去!”
“八郎,你给我住口!”老者见儿子竟然掀开了自己这一家人的底细,甚至于在杜士仪面前咆哮了起来,他登时嘴角抽搐,突然暴怒大喝了一声。见儿子满脸忿然地站起身来,就这么甩手出了门,他方才脸色复杂地摇头叹道,“杜长史,犬子虽则冲动,但所言却也是老朽多年来的心结所在。”
“永淳元年那一战,我也曾听说过。”杜士仪坐直了身子,诚恳地说道,“那时候骨咄禄势大,自立为可汗,先攻并州,而后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分掠定州,北平刺史霍王元轨将其击退。而后他又率兵攻妫州,围单于都护府,杀司马张行师;攻蔚州,杀刺史李思俭;执丰州都督崔知辩。至于这云州,则是其弟默啜攻破。尽管朝廷诏程务挺程大将军备边,但对战殁的人却恩赏抚恤不一。既然刚刚令郎说岚州刺史便是他的祖父,老丈应是岚州王使君之子,我说得没错吧?”
当年的战事,杜士仪做足了功课,一番话听得老者眼圈渐红。最终,他微微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岚州刺史王德茂的三子王培义,可怜先父和二位兄长全都在岚州城破之际战殁,可最终却因为家叔在朝为天后不喜,而后罢黜死在路上,以至于父兄战殁却并未得到任何抚恤。我一怒之下,便带着妻儿部曲隐居山间,而后因为朝中动荡,投奔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而河北英杰得罪了当地豪户的,也多投来此地,故方才有如今的规模。”
“忠臣烈士之后,如今却困居这汉与匈奴曾经连番剧战的白登山,实在可嗟可叹。”杜士仪嘴裏这么说,眼睛却没有放过王培义的神情变化,突然词锋一转道,“王公可知道,我之前在山下与令郎说过什么话?”
见王培义面露犹疑,他将此前乱臣贼子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眼看其神色大变,他方才重若千钧地说道:“我知道,老丈心头放不下当年王使君战殁却不得追封优恤的心结,然如今你想要当今圣人重提旧事,还令尊一个清白,那么,我不妨问一句,令尊诚然战殁忠烈,尔父子二人于国有何微功否?陛下登基以来,确实曾经再次下诏求当年蒙冤的贤良忠烈之后,但是,却也并非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那些冒封的宗室就是流的流,贬的贬。令尊战殁之事虽则毫无疑问,但他能得追封,避居白登山多年,即便盗匪之事只是针对那些外族人,可终究于国无益的尔父子,在圣人心中又会得什么评判?”
“这……”王培义二十出头便隐居在这冬日苦寒的白登山,外间消息尽管还会听说过一星半点,但哪里说得上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了解?当杜士仪说起当初他的恩师卢鸿应|召到洛阳面圣时,曾经在御前的一番答问,意识到天子对于避而不仕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观感,王培义只觉得后背心渐渐有些出汗。
卢鸿尚且因材施教,带出了那么些弟子,可他呢?
他竭尽最后一点镇定,勉强笑道:“杜长史的意思是,陛下对不能为国尽忠的人不以为然,眼下不能为先父上书求抚恤追封?”
“令尊忠臣烈士,我可以上书,然则,若是尔等仍然避居在这白登山,那么,陛下追封之后,其他恩惠恐怕只会惠及令尊原籍的其他晚辈,哪怕支脉已远!所谓优抚,圣人优抚的是那些愿意效仿令尊为家国为朝廷出力,而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说到这裏,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淡淡地拱了拱手:“于圣人如此,于我也是如此!如今云州正在用人之际,倘使不能为我所用,反而还要平添掣肘,那便恕我上书言事之际,将此间情形如实上奏了!要知道,虽说云州都督府属官不全,但陛下许我于当地临机辟署,事后按功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