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九给杜士仪的信写得简略,只提及王毛仲及其儿子和党羽尽皆被贬,再简要描述了一下长安城中的各种反应,但吴天启的口才极好,父亲吴九派来送信的人又是他相熟的,他软磨硬泡地足足让人说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他给杜士仪转述起其中经过,那是仿佛亲眼看见似的。若非杜士仪知道,天子接见宰相的内情绝对不可能让吴九给打探得那么清楚,还以为这小子是说真的。
但杜士仪这会儿心头卸去了一块大石头。按说他出为外官转眼又是好几年了,王毛仲这样一个敌人远在长安,对他的牵绊有限,可他还是不乐意有这么一个人扎在那儿时时刻刻算计自己,时不时就来点儿明枪暗箭。于是,他放松心情,好整以暇地听着吴天启在那添油加醋地说着王毛仲和王家人的种种惨状,突然一时兴起找出地图来,费了老半天这才找到了瀼州所在。看着那个已经远在后世广西,几乎要和交阯交界的地方,他不禁嗤笑了一声。
天子处置人,还真是每每都把人放逐到那样遥远的地方。记得宇文融就是在昭州平乐任县尉,也是和瀼州一样荒僻。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急急的叩门声,紧跟着,刘墨推门而入,见吴天启在侧,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郎主,刚刚又得到长安加急送来的消息。司农少卿蒋岑奏宇文融在汴州期间,隐没官钱数千万,其中还有造船的钱,给事中冯绍烈又证明此事证据确凿,陛下雷霆大怒,诏令宇文融流岩州。”
刚刚得了王毛仲贬岭外的消息,转眼间宇文融的旧案再次被人旧事重提,杜士仪不禁笑容尽去。宇文融在汴州主持疏通河道、巩固堤岸以及救灾等等各种事务,过手的银钱是很多,但倘若他没看错宇文融,对方就算想捞,也会做得极其隐秘,这数千万钱中,有很大一部分很可能就是和他一样打压粮价所得,只不过被其统统装入了私囊而已。身在官场,没人追究的时候也就罢了,一旦有人穷究,一个贪字就是最大的隐患!
“派人送个信去云州,对宇文夫人他们禀报一声吧,唉。”
刘墨答应一声,却并没有退去,而是有些忧虑地问道:“陛下大怒之下令继续追查,朝中会不会有人想要追回赃款,继而在宇文夫人他们身上动脑筋?”
“你不要担心,我既然肯接受他们徙往云州,就已经做好了这最坏的打算。宇文夫人他们已经丢弃了在长安的所有产业,随身只带了少许细软,如果真的有人到云州追查,王子羽会挡一挡的。要知道,当初张丞相受难的时候,他的奔走居功至伟,蒋岑既然和张丞相相交甚密,应该不会一味穷追猛打。倒是给事中冯绍烈是裴相国引以为给事中的人,应是其心腹无疑。”
“是,长安报说,张丞相如今正在病重,却还抱病为冯绍烈的父亲冯昭泰写神道碑,其碑文一千四百余字。要知道,张丞相据说已经病得七荤八素了,抱病拟写这样的神道碑,张丞相和冯绍烈的关系也断然非同小可。”
“想是如此了,但他们应该也知道,宇文融的两个儿子还未成气候,不至于担心遭其报复。若是一定要惹我,我可没有宇文融那等把柄给人抓,触及到了我的头上,想来鱼死网破四个字的真义,我会让人好好领会领会!”
杜士仪既如此说,刘墨自无二话,答应一声便要下去。然而,他刚到门口,杜士仪突然想起一桩同样重要的事,连忙开口将其叫住,好一会儿方才似笑非笑地问道:“刘墨,我和夫人把白姜许配给你,如何?”
“啊!”刘墨一时措手不及,然而,见杜士仪虽然满脸都是笑意,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慌忙翻身下拜道,“多谢郎主和夫人,多谢郎主和夫人!我一定……一定不会辜负二位美意!”
“好好好,你下去,我回头就让人给你们预备预备,也算是近来难得的大喜事!”
杜士仪笑着屏退了刘墨,瞥见一旁的吴天启正在偷笑,待发现自己看他方才立时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他登时哑然失笑:“你这小子也下去吧,明日我去州学讲论语,你也不妨一块去听听。对了,以后但凡我这裏没有要事吩咐你,你整理完了书房,随时随地可以到代州州学去蹭个课,别人知道你是我的从者,必然会以为是我差你去巡查的,定然不会赶你走。”
这下子换成吴天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了。他连声道谢之后,起身一溜烟就跑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他忘情的欢呼。
两件对自己来说都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却让刘墨和吴天启高兴坏了,杜士仪自己也禁不住心情稍好。然而,想到赤毕跟着宇文融前往昭州平乐,这一走就是一年多了。现如今又要面对宇文融的再次被处流刑,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宇文融和赤毕那两个身份境遇截然不同的人,能够平安无事!
昭州尽管远在岭南,但距离桂州都督府所在的桂州,只有上百里路——即便这上百里路并非官道,得转道荔浦方才能达,终究比桂州所领其他偏远到车马难及的州县要强得多了。而岩州乃是调露二年析郁林、横、贵、牢、白五州地置,州治安乐县,瘴气密布,历来州官都很少有人愿意出任,安乐县更只有一个光杆县令。当宇文融得到流刑诏书的时候,早有预料别人会穷追猛打的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说是县尉,但平乐县乃是昭州县治,县廨之内也总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然而,上下都知道宇文融是因罪被贬,他上任这一年多来,别人都躲得远远的,自始至终没什么人和他往来,他随身的两个老仆操持起居,此外便是一个沉默到几乎很少开口的大汉随侍身侧。此时此刻,宇文融默默地看着老仆整理行李,自己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屋子,见那身形健壮的身影正在低头劈柴,他突然低低问了一声。
“我即将配流岩州,山高路远瘴疠横行,你还要跟着我同行?”
赤毕回头看了宇文融一眼,这才言简意赅地说道:“郎主早有吩咐,宇文少府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自会相从宇文少府前往岩州。”
宇文融从家里带了五个仆人来到昭州平乐,可现如今只剩下区区两个老仆,其他三个壮年的都已经逃亡得无影无踪,尽管他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不会再有什么人用暴力手段觊觎他的性命,可他还记得自己刚刚上任的时候,那次山民闹事,不敢冲击刺史署,却来冲击县廨,他因为不受待见而被迫出面前去平息,可他他根本听不懂那些山民的土语。倘若不是赤毕突然现身,并露出一手超绝的武艺震慑了山民,恐怕他早就没有命在了。
事后,他才知道,赤毕是受了杜士仪之命到昭州平乐保护他。既然道破了身份,赤毕就一直呆在了他的身边。可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竟然能够在昭州守着他整整一年多!
“杜君礼高义,我自然铭感五内,我并不是有意拖延……”
不等宇文融把话说完,赤毕就打断道:“我之所以一来便如实告知宇文少府我之来意,就绝不会得了东西便立时遁去无踪。宇文少府既有疑虑,那就无需解释。这一路上,我自会善尽职责。”
赤毕如此说,宇文融越发觉得心中愧疚。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他?他还有妻子和儿女在远方守候,倘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让仇敌更加得意?而且,他仍然还留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天子在发现国家财计没有他绝不可为的情况下,宽宥他的那些疏失,让他能够起复重新回朝。也正因为如此,赤毕所求的东西,他不由得犹豫着不想给出去。当然,潜意识中,他更怕没有这样一个可靠的护衞随侍,自己根本无法在岭南生存。
然而,等到从昭州动身前往岩州,他方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有多艰难。尽管说是只数百里路,可一路基本上没有官道,只有那些山间林间小道,车辆根本无法通行。而那些押送他前往岩州的军卒凶神恶煞,硬是逼着他每日必须赶路五十里以上。一个跟着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在出发十天之后就因为发病赶路,最终一夜高热后,第二天一清早就撒手人寰。默默葬了老仆之后,宇文融自是心情越发沉重,又走了两日之后,自己也因为忧虑过重,瘴气又深,一下子病倒了。
面对这样的景况,为首的小军官大为恼怒,本还要再逼,赤毕终于看不下去了。若非他带着避瘴气的药丸,又提早给自己和宇文融几人服下,恐怕不习惯南方气候的他们早就支撑不住了。他纵使铁打的筋骨,总不能把宇文融背到岩州这种荒僻的地方去。因此,他嘱咐另一个老仆先行看护宇文融,随即就把为首的小军官叫到了一边,以宇文融感染瘴疠为由,要求回昭州或是邻近州县暂时休养。
“时间那么紧,根本不能宽限,更何况休养!”
“按照永徽律疏,流人如若在路上患病,就该给假调治,不在每日五十里程限之内!”赤毕直接硬梆梆地顶了回去,见对方面露凶光,手甚至按在了刀柄上,他便哂然一笑道,“我并非宇文少府的从者,而是其京城好友派来随侍左右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到桂州都督岭南采访使张使君那里去告状,倘若张使君也不理会,我就到长安去告御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