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王维眼下越发像个出世绝尘的人,那么,王缙就是一个现实入世的人,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理想,有的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决意。不过,他骨子里信佛参禅,所以,往日荤腥和酒都是很少沾的。
当王缙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堆之后,陪着杜士仪和张兴去拜见了赵国太夫人,又见了崔五娘和嗣赵国公崔承训,杜士仪只来得及把张兴托付给崔五娘,请她带其去藏书楼一阅,就不由自主被王缙拖去陪喝酒了,心裏却异常纳罕。十杯八杯下肚,杜士仪眼看着王缙面色酡红神情萎靡,知道御史台这种法吏云集的地方,其实是全天底下最最肮脏的地方,他不禁伸手在其肩膀上拍了拍。
“说话不要说半截。冷酒伤肝,热酒伤胃,把事情说出来给我听听。就算帮不了你,总好过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王缙醉眼蒙胧地看了一眼杜士仪,却仍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自斟自饮又痛喝了两杯,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张审素的案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本以为杜士仪必定会点头,然而,却发现对方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猛然想到杜士仪去年腊月就开始忙着在河东道各地征发兵马,然后将兵马带到幽州和各路军马会合,随即又和裴耀卿负责调配粮秣军械等等后勤工作,一回到代州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赫然又是调回朝任中书舍人,他不禁苦笑道:“忘了你这个大忙人这大半年忙得连轴转,大约没时间理会和自己无关的事。”
他定了定神,用一旁那条帕子擦了擦因喝酒过度而满头大汗的额头,这才娓娓道来:“巂州都督张审素被人状告贪赃,结果监察御史杨汪奉命前去查验。半路上,张审素麾下的总管董元礼得到消息,因为气恼过度,竟是带了七百兵马将杨汪截下,威胁其倘若奏报朝廷查无此事,则放了他,否则就杀了他。杨汪拖延时间等到了援兵,董元礼自是因此被杀,罪有应得,可杨汪大概因为气不过这次的事情,竟是奏张审素谋反。结果张审素被斩,籍没其家,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流配岭南。这次是他们临行前来求我为他们的父亲伸冤,我却只能给了些钱。”
杜士仪没料到这桩案子竟是如此惨烈,脸色不知不觉郑重了起来。
“我真没想到他们兄弟两个竟然会求到我头上来。御史台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有的是比我有名的,也有的是比我更得圣眷的,可是,他们竟然堵上了我家的门!呵呵,早年我也曾经下过决心,一旦为官,要为民做主,伸张正义,可真正当了法吏却只觉得束手束脚。而且,我不想也不敢因为别人的事情,让自己掉进万丈深渊,如阿兄这样黯然请辞当个闲云野鹤,因为我不甘心!”
藉着醉意,王缙一口气把心裏头的话倒了个干干净净,随即又拿起酒壶,竟是揭开盖子将其一口气全都倒入了嘴裏。潜意识中,他告诉自己此事和他一分一毫关系也没有,就算是冤案,始作俑者是杨汪,而纵容的是御史台那些高层,甚至还有当朝宰相。可他毕竟不是那些在官场厮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心裏的沟坎过不去,一纠结就是整整十几日。尽管张家兄弟早已经踏上了流配岭南的路途,崔九娘还不解地追问过,可他一个字都没吐露过。
可这一次,他对杜士仪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不但因为当年兄长的事,杜士仪曾经多方奔走,而后又处心积虑为他报了原以为一辈子都报不了的仇,而且也因为,自己相交的这许多友人当中,真正在官场步伐稳健的,也只有杜士仪一个人。他本能地想听一听,如果杜士仪碰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杨汪是谁的人?”
听到杜士仪这一问,王缙的酒意醒了一半。他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蠕动嘴唇,吐出了三个字:“李林甫。”
三个字后,他又不禁解释了一句:“此人看似耿介清高,但吏部侍郎李林甫在国子司业任上,与其相交颇多。”
“我知道了。”杜士仪在心裏暗叹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即看着王缙说道,“此事既是能通过大理寺审核,御前覆奏,宰执批可,足可见暂时是翻不过来了。但既是明知其冤,今日翻不过来,并不意味着就会一直无法昭雪!夏卿,与其为此耿耿于怀,还不如想着,至少获得能够翻案的能力再说!”
王缙陡然惊醒,见杜士仪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起身离去,他顿时明白,自己心中深处的真正不甘心,却是被杜士仪看出来了。他耿耿于怀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只能坐视而无法伸出援手,而是……和兄长当年被人陷害遭贬一样,他根本没有插手此事的能力,无论权势地位资历等等,他尽皆不够格!
把喝多了的王缙独自一个人丢在屋子里醒酒,杜士仪信步走到外间,心中知道,凭借王缙的一点就透,恐怕是立时三刻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可平心而论,他自己此刻所思所想,和王缙又有什么分别?别看王缙如今不过刚刚踏入中层的门槛,而他已经摸到了朝廷中枢高层的边,可是,在这个诡谲多变的圈子里,他那点资历权势地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换言之,他也不可能因为那一对和自己全然无关的兄弟,而贸贸然掀起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