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杜郎上书,请求把崔十一郎调来鄯城任县令?三师兄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内寝之中,杜士仪看到王容在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时,那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他就知道,妻子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裴宁可不是别人,一贯冷静自持,也不知道崔俭玄是怎么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这位三师兄的。想当初他在云州的时候,因为云州一地只有云中县一座城,故而为了和云中县互为犄角,同时分流人口,开荒耕种更多的土地,再加上可以扼守官道,加强物资转运能力,所以他才请建怀仁县,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他提出让崔俭玄过来当县令的。
是朝廷委派的那位县令过于挑三拣四,竟然用坠马受伤作为借口,想挤兑他那妹夫崔俭玄接任此职,结果却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那时候在云州,是因为上上下下不是我的友人,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再多一个崔十一,那就显得有些扎眼了。可既然是阴差阳错调了他来,我当然高兴得很。但如今在这陇右,我虽是竭力辗转腾挪,把局面打开了,可如果能多一个崔十一,那我就能多一条臂膀。唯一忧虑的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偏偏萧相国就在这时候辞相,我这一通上书之后,朝中三师兄也好,崔十一的妹夫王夏卿也好,林林总总各种人恐怕有得好忙活了。”
说到这裏,杜士仪从枕边取出那一卷自己已经写好的奏疏,对王容晃了晃:“人人都是贪图京官安逸,且能够入陛下青眼,可崔十一既一心想和我同舟共济,就算兴许会被人斥之为任人唯亲,我也不能吝惜这一通陈情。鄯城地处湟水城更西边六七十里,无论是兵出西海,还是到石堡城,也就是如今的振武军,都必得经过此处,可谓是鄯州咽喉,绝不可失。只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把崔十一调来!”
杜士仪既是如此说,而且连奏疏都写好了,王容便明白,他心意已决。再加上她也很想念杜十三娘这个小姑子,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不管如何,有从前张嘉贞和张燕公的前例在,兴许还是极有可能成功的。”
“最好如贤妻吉言。”杜士仪抓起王容的柔荑,凑到嘴边轻轻一吻,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我和王忠嗣商量了全面以茶马互市代替绢马互市的条条框框,但要真的做到这一点,茶叶的产量就不能少。须知一旦陛下发现茶马互市可以省下大量绢帛,对于茶叶的需求必定激增,这是全力发展种茶以及茶叶贸易的最好契机,也是把控茶价的契机。幼娘,当年从阿姊和李鲁苏离婚,迁居云州开始,你就开始经营此行,我就全都拜托你了!”
“知道知道,既然要当你的贤内助,总是要当到底的!”王容自然不会拒绝杜士仪的要求,然而,她还是不无郑重地说道,“然则茶叶一旦越来越重要,垄断也就越来越难,杜郎你需得心裏有数。”
“三五年之内,不会有问题,等到终于有人忍不住插手时,到那时候再说吧!”
杜士仪上书直言,提出自己只有唯一一个嫡亲妹妹,如今妹夫崔俭玄任期已满,请求将其调来鄯城任鄯城令,不数日之后,这件事还暂时没回音,朝中任命了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消息却到了鄯州,可谓是一个极其出人意料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张嘉贞为相时最最信赖的苗延嗣!想到自己和此人一段恩怨,再想到苗含和苗含液兄弟全都在他麾下为过官,对于这位老相识的上任,杜士仪竟是很有些说不准了。
不过眼下人还没来,他却也不用太着急。
较之河西节度治下的甘州、凉州、瓜州、肃州这些饱受风沙之苦的地方,陇右节度治下的十二州,水系丰沛,可谓是天然的林地茂盛,草木丰沛。然而,鄯州西面因为时常经受吐蕃兵马侵袭,不少生长了数百年甚至更久的参天大树一棵一棵变成了构筑城堡公事的天然材料,而因为驻兵需要粮食,需要粮食就得屯田,于是烧荒的习惯更是深入人心。
杜士仪深知水土流失之害,可单单发文破除这样的陋习于事无补,更何况采石比伐木更需要庞大的人力,相对于偌大的土地,如今鄯州的人口杯水车薪,他能够做的,也就是充分发挥从农耕到筑堡的效率。随着他贴出招贤纳士的榜文,同时把当初从江南带到代州,已经经过一次改革的众多农具拿出来,齐集农人展开技术攻关革新,又开出了重奖,一时间自是不少人趋之若鹜,谁都想拿到那整整一百贯,也就是十万文的赏钱。而除此之外,则是一个名头。
作为陇右节度,杜士仪承诺,若是谁人的农具能够最终中选,那么,就会以谁的姓氏来命名相应的农具。这样可以为自己带来财富以及荣耀的事情,能工巧匠们谁不肯卖力?
这一日,经过重重筛选最终脱颖而出的能工巧匠在都督府后院的菜园之内齐集,一一展示了他们设计的各式各样的精巧农具。杜士仪从前说是设计过几样农具,但只不过是画个图纸让工匠们去琢磨,要不就是对田陌说个大概,让这个跟着他时间最长的昆仑奴去冥思苦想。现如今各种他闻所未闻的农具轮番登场,他说是作为最后的检验者,其实,实质上的工作完全让位给了王容母子此次从长安启程来鄯州时,一路同行的田陌。
眼见得这个如今肤色越发黝黑,看上去健硕有力的昆仑奴在一众工匠和老农的围堵之中,一一试用后评述农具的好坏,杜士仪却不禁叹了口气。
论理他早就该给田陌择一房妻室了,问题是,他固然先将其放免为部曲,又放免为平民,可这个已经不是小家伙的大个子如今变本加厉地沉迷农事,别的一概不理,无论是同族女子,还是婉约的大唐平民女子,一概全都视若无睹,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有时候他想想都替其着急,再喜爱禾稼之事,总不成就这么过一辈子?
“这铁犁的角度,入土时和出土时有一个差别,老牛耕地的时候看不出来,但用人力时你就能体会到用力不对,时间长了伤及畜力……”
“这个水车模型看上去不错,可你放大之后就知道,提水和出水时……”
尽管如今天已经很冷了,但因为偌大的屋子里人多嘴杂,不一会儿田陌便出了满头大汗。正当他一丝不苟地仔仔细细研究面前一架龙骨水车的模型时,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
“喂,你到底看不看得懂?这可是早在汉时就有的龙骨水车,我家几代都是专门做这个的,改良了又改良,你别看不懂,到时候却胡乱评判一气!”
“这是脚踏的龙骨水车,脚踏时便能够出水,而且做工精巧,之前那些农具确实都不及此物用心。”田陌并没有回应那质疑,只是认认真真地解说了一句,甚至压根没看见那少女脸上浮现出的欣喜,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这龙骨水车的问题,也就在于,实在是太精巧了!”
“喂,你什么意思!”刚刚还以为夺魁在望的少女登时气急败坏,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场合,手一叉腰便娇喝道,“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
今天这几乎全都是男人的场合突然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杜士仪不禁愕然。循声望去,他就看到了那个青帕包头的女子。只见其人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粗布衣裳,看上去姿色倒也俏丽,尤其是这会儿叉腰一发火,赫然有点母老虎的架势。他想了想便对身旁从者耳语了一声,那从者立时下去,不消一会儿就将田陌和那女子全都带到了自己面前。
“民女……民女蔡武娘,见过大帅。”
刚刚还伶牙俐齿和田陌争执的女子,这会儿在杜士仪面前却有些战战兢兢。而田陌就坦然多了,弯腰行礼叫了一声郎主。
“你二人刚才在那儿争什么?”
尽管有些敬畏,但蔡武娘还是咬了咬牙说道:“大帅,民女不敢打诳语。实在是这黑家伙鸡蛋里挑骨头,一面说这龙骨水车太过精巧,一面又说问题就在于太过精巧。”
“郎主,我是这么说的,但那并不是空口说白话。这龙骨水车的模型,我仔仔细细看过了,全部加在一起,总共有几百个零件。而这种龙骨水车,用的次数多,时间长,损坏自然是常有的事,而零件越多,就越容易出现损坏。敢问这位蔡娘子,精通维修此物的能够有几人?能否在别人急需之际立时赶到,迅速找出坏的零件?如若没有,宁可把不少虽然精巧,但却并没有实质性大作用的零件省去,如此,这龙骨水车方才更适合日常使用。”
刚刚田陌评判过很多人的农具,但都是言简意赅,此时这一详细评点,顿时说得底下的工匠不无服气。确实,这并非敬献宫中的那些奇巧器物,需要巧夺天工,而是要适合日常使用,故而不易损坏这一点方才是最最重要的。
而杜士仪听到这样的评判,也不禁连连点头。见那蔡武娘面红耳赤的同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田陌一眼,他不禁对这蔡武娘颇有些好奇,当即开口问道:“蔡武娘,你身为女子,怎会学百工之事?”
“回禀大帅,我家中虽是世代木匠,但几个阿兄都无心继承阿爷的手艺,前去从军了。我从小看着阿爷成天唉声叹气,后来就不知不觉学了,如今阿爷的手艺,我已经都学了在手,木工手艺不下男子。”说到这裏,蔡武娘想起刚刚还被田陌痛批了一顿,就差没说奇器淫巧了,她忍不住又带着怨气斜睨了旁边的人一眼,转瞬意识到杜士仪就在面前,连忙恭顺地低下了头,“还请大帅给我一个机会,这龙骨水车还有改造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