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范阳节度使府一片静寂。尽管当初席卷天下几十个州郡的幽燕大军已经龟缩到了只剩下三郡之地,但幽州坚城雄兵,在此值守的牙兵倒也不虞一时三刻敌军攻来,在这夜晚自然而然不用太过紧张。史思明对部将士卒苛严,可对这些从军中精选出来的牙兵却还待遇优厚,只要不犯大错,平日赏赐全都是第一份,尤其是那十个刚刚陪伴史朝义从清苑县回来的牙兵,这会儿竟还有专门的军医替他们疗伤。
十个人赤|裸上身趴在大通铺上,任凭医官替他们换药,却只是偶尔龇牙露出痛楚的表情,谁都没哼一声。当史思明进屋时看到这幅情景,当即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军医不意想史思明亲自前来,吓了一跳的他险些一脚踩在其中一人背上,紧跟着方才手忙脚乱下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便伏跪在地行礼不迭。史思明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令几个牙兵不许下来行礼,这才开口问道:“伤势如何?”
“回禀大帅,虽说是蘸水的皮鞭,力气又重,伤口纵横交错,因为路上没来得及医治有些溃烂,可他们都是精装勇士,割掉烂肉上药之后,没有大碍。”
“那就好,若是他们中间有谁有个万一,你抵命!”声色俱厉地撂下这句话,见那军医吓得噤若寒蝉,史思明才冷冷说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军医领悟到主帅有要事对这些牙兵说,慌忙立刻退下。这时候,起头向史思明禀报的为首一人方才支撑着想要爬起身,却被史思明一把摁了下去。尽管都是史思明信得过的心腹人,可在这位主帅突然转厉的目光扫视下,人人都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偏生还不敢随便开口。
“这一趟跟着史朝义,辛苦了你们。”史思明负手而立,淡淡地说道,“他可曾提过,我交给他什么事情?”
牙兵们闻言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为首的汉子就势在大通铺上伏下,恭敬地说道:“长公子一路上都沉默得很,不曾对我等提起过半个字。”
史思明面色稍霁,又随口问了几句众人在清苑县廨的见闻,得知自始至终他们遭到软禁,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而就连临走之日挨鞭子的时候,也是和史朝义分开的,他就再也没有多问什么,吩咐众人好好休养之后,方才转身离开。等到了门外,见统率牙兵的曹能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他便开口问道:“史朝义那边如何?”
“据长公子身边的军医说,长公子的背上几乎都被打烂了,有几处伤口深可见骨。不过是二十鞭就如此,看来是行刑者故意的。”听到史思明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曹能顿时不敢再为史朝义说什么好话,但还是用尽量平缓的口气说,“长公子几个部将闻听他回来就去探望了,出来的时候都在骂温纳图万士仪下手太狠,如若他到时候来攻幽州,定要让他好看。几个人离开长公子那里就散了,回到各自军中之后,各司其职,并没有任何异动。”
自古枭雄无不多疑,安禄山若不是病越来越重,双目几乎失明,又怎会命丧宦官之手?而史思明因为安禄山的遭遇,对身边人的提防就更重了。所以,听到曹能说史朝义身上的伤并不是假的,也没有对心腹部将透露自己的安排,甚至这随行的十个牙兵也并未得到任何风声,他才算是真正放心了。可前行几步之后,他最终开口说道:“既然他们十个人的伤势没有大碍,就直接调到我身边随同起居。”
如果不是牙兵,史思明甚至根本不会这么麻烦,直接就灭口了事。可想想这些牙兵来之不易,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奢侈。最重要的是,确定长安使节已经到了清苑,杜士仪不论是怎么想的,总要耗费不少功夫去和这些长安使节去打交道,一时半会之间,幽州不至于有问题。
而如果是真到了最坏的时候,他大不了豁出去,把之前对杜士仪的威胁变成事实!他或许会没命,但杜士仪也绝不会好过!那时候,天底下人人都会知道,是杜士仪贪图军功拒绝招降他,这才以至于幽州尸横遍野,无辜百姓死伤无数!
这一晚,史思明睡得安稳踏实,幽州城内那些已经多日不敢随便外出的百姓却睡得很不安稳,但最最辗转难眠的,却是已经几天几夜没好好合眼,遍体鳞伤却根本没有睡意的史朝义。趴在床上的他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念头,既怕父亲侦知端倪直接对他下毒手,也怕那些个主意太大的部将们获知父亲要投降的消息,嘴巴不严给他惹祸,但他如今要笼络人的时候,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可他最最害怕的,却是那个杜随背后的人。
杜士仪!
除了当初刚到时见过杜士仪以及郭子仪和浑释之一面,史朝义再也没有单独见到杜士仪,软禁期间杜随却来见过他好几次,每一次说过的话他至今都难以忘记。第一次,说的是严庄和阿史那承庆在真定城被斩首的情景。第二次,说的是崔乾佑等几个降将的境遇,说不上极好,但也谈不上坏,至少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杜士仪还在用他们。第三次,说的是安庆绪被送回了长安,安庆宗如今还跟在军中,杜士仪会设法保住康夫人和安庆宗母子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