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坚硬的雪地上,寒气透过靴底,直刺脚心。然后沿小腿一路向上,将史朝义的心脏,冻得如同脚下的积雪一样冰冷。
他终究未能逃得掉!尽管回师以来,他便“积极主动”地向父亲提出要求,单独领一哨人马替大军扫清外围。尽管,他一直试图远离常山。
可残忍的老天偏偏喜欢捉弄人,你越不想做什么,他一定会安排你做什么。他在大军外围游荡了两个多月,常山城便在大军的连日强攻下,坚持了两个多月。他刚刚准备找个新的借口,跑得更远一些。父亲的一支军令,便又将他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去见好朋友颜季明,告诉他只有投降才可以免去一死。那跟直接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颜季明可能投降么?那个又犟又蠢的白痴!恐怕在他们父子决定起兵抄大军后路之时,已经想到这一天了吧!
夜风很硬,史朝义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风中迅速变成一道道白烟。涌起,散尽,散尽,涌起。就像那些挥不去的回忆。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至今,史朝义还记得当年在长安一场狂饮之后,颜季明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自己喝醉了,说了很多不自量力的风言风语,颜季明也喝醉了,说出的话更是缺乏考虑。然而,谁能料到当日的几句混话居然一语成谶?!如今,自己是大燕国的荡寇将军,河北兵马使。而颜季明,则准备以生命为代价,兑现他当日的承诺。
如果可能,史朝义宁愿当初自己和颜季明二人什么疯话都没有说过。内心深处,他一直怀疑,冥冥中是不是有神灵故意偷听了那天的交谈,才导致了如此荒谬的结局。如果他没说过那些酒后之言,也许父亲未必下定决心追随安禄山起兵造反。如果颜季明没许下那句承诺,也许颜氏父子就不会螳臂挡车!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颜季明,更没手把手地教导过对方武艺,看着对方像小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背后从小长到大。那样,对方肯定没本事组织夜袭,他自己今晚的脚步不会像现在这般沉重,这般艰难。
然而,所有这些美好愿望都是如果!现实却是,父亲和安禄山两人,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整整五年!无论他当时说过没说过哪些言语,起兵“清君侧”都势在必行。而他,作为史家的嫡长子,也只能被动地追随,没有别的任何选择。
倘若安禄山和父亲两个成功,作为史家的嫡长子,等待着他的必将是高官厚禄。倘若父亲和安禄山两个战败,按照大唐律,谋反者族诛。他史朝义也是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哪怕是从头到尾没参与兵变,哪怕是主动出首去向朝廷告发。
“即使老子主动去告发,有人会相信么?就朝廷那些笨蛋?他们会相信安禄山造反?!恐怕一个个要跳起来,争先恐后为安禄山辩解吧!”狠狠地向夜空吹了口气,史朝义看着白烟在眼前一点点散尽。他不信河北这五年多来的招兵买马,扩军备战举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大唐朝的君臣宁愿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上,也不肯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实。这样的朝廷,不亡才怪!即便没有安禄山,也有王禄山、李禄山。即便没有史思明,也有张思明,赵思明。
这样想着,史朝义的心情稍为痛快了些。然而,仅仅在瞬间之后,他的目光便又重新变得迷茫。这些道理有可能说动颜季明么?如果他坚持一条道走到黑,自己该怎么办?父亲可只给了这一晚上时间!
因为心中没有任何把握,所以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然而再长的路,只要脚步移动,也有将其走完的时候。转眼,一座四面被两丈多高铁栅栏围住的毡包,已经耸立在眼前了。看守显然早一步便得到了通知,提着灯笼,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少将军,您老来了。慢些,注意脚下,这块儿的卑职刚刚亲手铲过,但未必铲得干净……”
“行了,开门,让我进去。顺便端一个火盆来,要上好的白炭!”史朝义不喜欢被人如此露骨的逢迎,皱了皱眉头,沉声吩咐。
“是!”看守答应一声,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门。然后又快速抢上前几步,将紧锁的毡包门打开,点燃里边的油灯。
骤然的光亮,让毡包里边的囚徒很不适应,本能地伸手去挡眼睛。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响,随即传进史朝义的耳朵。
“不是让你们不准慢待他么?谁干的,把镣铐打开!”史朝义被铁链撞击声刺得耳朵生疼,皱着眉头喝令。
“这……”看守向后退半步,迟迟不敢领命,“这人,这人昨夜可是接连杀,杀了咱们好几员大将。着实凶恶得很。万一他……”
“少罗嗦!”史朝义暴怒,衝着看守破口大骂。“没那么多万一。他的武艺都是我教的。况且,你看看他这一身伤。混账东西,你们就这样给他治伤么?郎中呢,赶紧去把郎中给我找来,重新处理伤口!”
可怜的看守不敢违拗,委委屈屈地上前,替颜季明打开镣铐。然后委委屈屈地退到一边,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冲上去护主。
“滚。去叫郎中,安排火盆!”史朝义丝毫不肯领情,抬起腿,一脚将看守踢出了门外。“再敢敷衍了事,看老子一刀劈了你!”
“算了。史大哥何必跟他计较,他不过是个牢头而已!”颜季明笑了笑,阻止了史朝义的咆哮。
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一身干净的白袍,被血迹染得肮脏不堪。两只握笔的手,也沾满泥巴,看上去就像两只鸡爪。唯独没变的是那骄傲的脊梁,即使到了此刻,依旧像青松般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