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并不在于自身能力有多强大,而是在于依附上了哪棵大树。刘贵哲显然就是这种人,当在长安城的西墙之外,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军这颗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参天大树之后,整个人立刻脱胎换骨。
原本在心中已经反覆演练了无数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间全部被作废。原本背得滚瓜乱熟的阿谀奉承之词,也于一瞬间被他强行忘记。他强迫自己直起腰,强迫自己抬起头来说话,强迫自己不回避城墙上那一道道凌厉阴冷的目光。然后,他发现这样做其实并不是很难,其实别有一番轻松滋味。其实,自己的骨头一点儿都不软,只是以前猫着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于差点儿变成了一个驼背而已。
这种傲慢的姿态,令长安城西门的当值守将卢渝非常恼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孙孝哲做主,将使者乱刀砍死。只好一边强压着心头怒火,引领孙孝哲入城。一边用目光向自己的亲兵示意,让他头前去给孙大帅送信,以便届时能给安西军的信使一个下马威。
对歪门邪道的造诣,刘贵哲在当世的武将中,可是不逊色于任何人。发觉守将故意把战马的脚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着松缓缰绳,四下观望起长安城内的风光来。
离开这裏虽然才半年时间,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觉得仿佛隔了几个世纪般长久。这不是他记忆里的长安,记忆中的长安虽然洋溢着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却没有彻底死去。而眼前的长安,却看不见任何生机。
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无数大洞的窗户,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和战马粪便,构成了城市的主要画面。让人穷尽所有想象力,都无法将其与昔日世间第一繁华奢靡的长安城联系起来。
迎面吹过来的风是冷的,小桥下的水流早就结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着十几头不知品种的野狗。他们的皮毛是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颜色,油光水滑,红中透黑。听见人和马的脚步声从桥上响过,它们立刻将头仰起来,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人看。期待有新的尸体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风,变成一具饿殍自己从桥上坠落。
带着期盼目光的不仅仅是桥下的野犬,小桥的另外一端,往日繁华的西市口,如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随时准备出卖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肉体。然而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收获的却是失望。虽然安西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将长安城四面合围,也没有禁止普通人进出,城中的商路却早已经濒临断绝。
罕有商户,愿意带着大宗货物到一座随时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险。也罕有大户人家,愿意把整个宗族的命运,绑在一艘随时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这两者平素都是雇傭闲人的主力,随着他们的数量日益流失,长安城中能凭借体力填饱肚子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治安越来越差,抢劫与偷窃之类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多,城市也就愈发显得破败荒凉起来。
看到刘贵哲等人从面前走过,饥民们眼中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敌意。他们之中有的立刻转过身,掀开破破烂烂的罩袍,露出干瘦的大腿骨和肮脏的屁股。有的举起鸡爪般的黑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丢下一两个铜钱,让自己能买一碗热乎乎的面汤喝。还有人则握紧了拳头,站在道路两边低声咒骂,希望骑在战马的上人能早点儿被安西军砍成碎片。为达到这一目标,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在神灵面前献祭。那是他们眼下唯一能够拥有并献给神灵的东西。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可以与破坏自己家园的人同归于尽,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无论是侮辱、祈求还是诅咒,守军都已经听麻木了,可以装作充耳不闻。被“簇拥”在队伍正中间的刘贵哲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从口袋里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银,朝着饥民中最苍老那个面孔扔了过去。
“别……”守将卢渝阻止不及,大惊失色。刘贵哲的举动立刻像热油中溅入一粒火星,将整条道路都点了起来。无数男女扑过去,将被施舍的目标按翻在地。有个最强壮的家伙,一根根掰开老者的手指,夺走碎银。然后没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几个人扑翻,拳打脚踢,夺走救命之物。转眼间,一粒碎银数易其手,好几条生命瞬间走向终点,然后有更多人扑过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齿。
“快走!”守将用力拍了被惊呆的刘贵哲一巴掌,带领部下,簇拥着他的战马,迅速逃离现场。扭打在一起的饥民们却又突然恢复了理智,不再为一小粒银子自相残杀,而是将目标对准了刘贵哲和守军。“杀了他,他们身上有的是钱!”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然后引发了山崩海啸般的回应。无数双手从地上捡起石头、冰块、木头、瓦片,冰雹般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