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水一般在黄昏的余辉画卷上泅染开来,盏盏华灯次第亮起,整个城市笼罩在金银红绿的璀璨灯火下。坦丁城的夜生活就在喧哗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公牛广场附近的青石大道,是都城最繁华的夜市街之一,在白天宽阔整洁的街道,一到天边出现隐约的星星时,就如雨后湿润的林地,冒出蘑菇般,由帆布和铁皮搭成的简易小亭子,占满了道路两侧。
款式符合当前时尚,做工却不甚精致的服装、一些模样喜人,看起来手艺还算不错的工艺品、由麻布编制成的薄地毯、号称是百分百小牛皮制造的鞋子,应有尽有。
囊中羞涩的普通市民,追求潮流但弄不到更多零花钱的年轻人,比起那些标签上写着许多零的精品商铺,更热衷流连于廉价的夜市。
最吸引人的还是散发着各种香气的小食摊,鱼杂碎汤、肉丸子、蜜糖炒栗子、葡萄干、奶酪火腿,没什么比端着一盒小食,在夜风徐徐的街上游荡采购,更打磨光阴的了。
漆成深紫色的马车在夜市附近缓缓穿行,受过良好训练的纯血马,优雅沉静地跺着小步。
佩姬将头微微探出车窗,眼神怅惘地望向簇拥的人群,倾听着喧闹沸腾的声音,手指抚摸着包在窗台上的柔软毛皮。
某种奇异的负面情绪在大小姐心底骚动 那是种无精打采的脱力感,纯粹心灵上而并非肉体的倦怠。
只剩下一个月,她就得变成包装精美的礼物,躺到床上,接受一个小男人,成为自己的夫婿。
“我下车走走吧。”她吩咐车夫。
“储妃殿下,这裏是平民聚集的地方,并不适合您的身份。”驶车的皇家骑士兼保镖,面露难色地劝阻。
佩姬扬了扬眉毛,将叱喝的话语咽了回去,她突然没精神责备骑士的冒犯,推开车门,直接从行驶得很慢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这举止让车夫惊惶失措了一阵子,他慌忙地从驭座上下来,暗示着便衣随从们紧紧跟过去。
身为储妃,保障她的安全,是头等大事。而且这位准皇室成员,不肯乖乖待在守衞森严的行宫里,坚持着在婚礼前,继续司法厅的工作。
但佩姬讨厌连出门溜次狗,都得被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围着的感觉。
所以他们只好脱下盔甲,穿着便装,将人数精简到五人,离着好几米,遥遥护衞。
这种夜幕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场所,是最麻烦和危险的,而且是主人临时起意,骑士没办法清场和盘查可疑分子。
金雀花家的大小姐,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间穿梭,偶尔在售货的摊位旁停下,随意翻看下商品,夜市的便宜饰品与衣服,自然入不了她的眼,也没胃口品尝下没那么衞生,但味道蛮不错的庶民小吃。
不远处的声音吸引了佩姬的注意。
卖蓝莓蒸糕的摊子前,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男人,正为难地数了数包中的铜板,那些大概是明天的菜钱,男人蹲下身子,小声劝女儿,“不是说好了不买东西,只是出来逛逛么?”
他几岁大的女儿,望着冒着热气的蒸糕,吞了吞口水,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爸,那我不吃了。”
拉着女儿的手,男人刚走了几步,下定决定似地,又转了回来,拨拉出衣兜里的大半铜子,买了整整一块。
佩姬出神地看着这寻常的一幕,小姑娘像只小动物,抱着父亲的脖子,轻轻咬了一小口,又把蒸糕递到他的嘴边,“你也吃。”
“乖女儿,爸爸不饿。”
她的视线追随着父女俩,直到他们消失在人潮中。
这种朴素的亲情,自己曾经体会过吗?
似乎在遥远的童年,她曾无比崇拜过父亲,觉得他就是天地间最伟大的神邸。
这子女对父亲出自本能的崇敬感,在童年还没结束时,就已逝去。
在金雀花的精英教育中,亲情,属于软弱与幼稚的。
你需要的是,效忠于整个家族,在它的麾下,奉献自己的一切。
维护家族成员之间的纽带,是共同的利益。毕竟情感这玩意,廉价而且容易背叛。
但佩姬仍记得一件事,那是她九岁那年,母亲去世了。
虽然那是个性格苍白,没有多少头脑,只对贵妇人间的交际、购买服装首饰感兴趣的女人,出身于另一个显赫的公爵家族,嫁给父亲,也单纯是政治上的联姻。
在记忆里,她的脸是模糊的,每次回忆起,反而是不同颜色款式的豪华礼服与脖子上明晃晃的珠宝更加鲜明。
但佩姬还是很伤心,趴在床上,哭到累得睡着。
蒙胧中,她感觉到,有人坐到了床头,用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头发,从掌心传来的热力,让她很安心。
那应该是父亲的手吧,姑娘迷迷糊糊想着,逐渐停止了抽泣。
……
秋季是个潮湿多水,让人情绪低落的季节。
暴雨总是来得不是时候,劈里啪啦的雨点,忽然急促起来的晚风,让路人朝路边建筑的屋檐下避去,商贩们不满地埋怨着妨碍赚钱的鬼天气,手忙脚乱地将厚实的帆布盖到铺面上。
佩姬将滑落到手肘处的丝织披肩提了提,返身,用惯有的步伐节奏,往几百步远的马车走去。
她为方才浮现出的软弱感到羞愧,无论是受过的教育,还是现实中的磨炼,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人,准许偶尔有点低潮期,但绝不能沉陷于其中。
临面而来,一个慌慌张张躲雨的男人,撞得她差点摔倒。
佩姬望见,逡巡于不远处的便衣衞兵们,脸上露出的惊惧表情。
他们张大嘴,仿佛在竭力呼唤,朝自己奔来。可能是风声太大,环境嘈杂,佩姬没听清楚在说什么。
“大惊小怪。”她不耐烦地想继续前行,却猛然发现双腿软绵绵地,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视线已开始模糊。
她疑惑地摸了摸,一股暖融融的液体,溅污衣裳,将手掌染得彻红。
“刺客?”佩姬喘息着,瘫倒在地上,冰凉的雨水落到脸上,让她觉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