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small>
很久很久以后,在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抬起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遥挂在天际,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松西的那个夜晚。
从确定了陆知遥打算提前结束行程,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分别这个事实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差,好几小时都不说一句话,只闷头听歌。
陆知遥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戾气,但他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在某天吃饭的时候,忽然蹦出一句:‘我有事,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了。’
一尘和阿亮同时抬起头来看我,顷刻间,就像有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就这样闷声闷气地走在路上,我心裏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吵架,一个说,算了,在一起没几天了,别甩脸色给人家看了,他也没欠你什么。
另一个则说,本来就是他言而无信,说了要一起去南疆北疆的,现在算怎么回事?
那一个又说,即使从南疆去了北疆,最终还是要分开,各自回到熟悉的生活中,不是吗?
这个只要哑口无言。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情感。而我这个二十多年来,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直觉,就像陆知遥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是个没有逻辑又冲动、毫无理性可言的笨蛋。
灰尘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满头满脸地扑上来,我们三个每人脸上盖着一张湿巾,唯独陆知遥岿然不动,他的背影如此镇定,也如此薄情。
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结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种人是无论你多用心都无法留住的,他们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发光,以让更多人看到。
我觉得自己简直任性得面目可憎,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隔阂是在松西的那个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围荒无人烟。
我们投宿在唯一的一间民舍里,大通铺,就像我只在很多年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炕。
民舍的主人是一位甘肃大姐,她平日里就靠给过路的人和旁边兵站里的战士们做点儿吃的赚钱。
我们要了几盘擀面,在她切耗牛肉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她:“你在这儿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烛火一般的灯底下,她冲我笑了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背后的一尘和阿亮也纷纷摇头说,要他们在这裏赚钱,一个月十万他们也不干!
大姐笑笑,又继续埋头做面,我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觉得空空的。
我曾经很想找到所谓的心灵的宁静,也偏激地认为是城市里的浮夸影响了心境,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尚未开垦的荒蛮之地是,却又攫取了一种几近灭顶的恐惧。
原来所谓的灵魂的平和,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我转过身,悲哀地看着陆知遥,他们三人拿着一副纸牌在斗地主,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这一路上因为海拔太高的缘故,手机上连“中国移动”这四个字都经常看不到,我也就习惯了它像个摆设一样静默的状态,可是这一刻,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可抑制地、顽强地响了起来。
许至君!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焦急地对着手机喊:“你说什么?快点儿啊……信号不好……快点儿说啊……”
纵然如此,信号还是无情地中断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当我想回拨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标志又消失了。
旷野的风寂寞地刮着,我握着手机茫然地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深夜,陆知遥他们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玩儿斗地主,完全没有要答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识趣地一个人怕到墙角的那床被子里睡下了。
朦蒙胧胧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陆知遥,他的眼睛里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狡黠:“起来,出发了。”
我也真是傻,竟然信以为真,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然后瑟瑟发抖地跟着他走,全然没看到一尘和阿亮都在往被子里钻。
在寒风里站了一分钟后我就清醒过来了:“陆知遥!你个浑蛋!又骗我!”
他笑了笑:“叫你出来看星星的。”
我仰起头。那是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的星,近在咫尺,如果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没有?”她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轻声问我。
我没看到,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连眼前这个人我都快看不真切。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眼泪汹涌却悄无声息。
“不是只有赛里木湖才能看到银河的。”他一动不动地说。
一直对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对你好了,你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对你好了,你会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问他:“那个能看见银河的地方在哪儿?”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
眼泪怎么有这么多,如果现在我的情绪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就在这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关于痛苦和沉重,很多人抖索忘记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远也得不到,或者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样,就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就像远行的人慢慢忘掉故乡。
但我决定不忘记他。
然而我并不知道,就在电话断掉的那个瞬间,许至君,决定忘记我。
听筒里的忙音好像经过了几光年的距离才抵达许至君的耳中,等到他明白这一切之后,那种结结实实的心痛也随之而来。
就像把她从江水里捞起来之后,看到她脸上坚毅的、毅然赴死的决心时,那种心痛一样。
以前总以为是电影里的人矫情,知道自己身临其境时,才终于明白了,左边胸膛里跳动的那个器官,是真的会痛的。
他坐在卧室里,犹如困兽,所有细碎的杂念汇成一个具体的认知:程落薰,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样的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号啕大哭一场。
原本他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点儿回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原本他是想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谁也不应该为了回忆活着。
原本他是想说:我知道你恨我挂了那个电话,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掉那件事,可是你惩罚我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原本他是想说:我觉得把你放在谁身边都不放心,我觉得谁都不会像我这么爱你,所以你老老实实地回来不行吗?
原本他是想说:程落薰,你这个大傻×,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跟唐熙订婚了!
他想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跟只有两个多月生命的母亲较劲儿,但一想到要步入一场势在必行——甚至可以说是个阴谋的订婚仪式,他就有一种想索性毁掉人生的冲动。
在这个时候,只有她,那个一腔孤勇的程落薰,唯有她的存在还能给他一些力量。
对生命中的种种艰辛和无奈,就算不能够消灭它们,至少还有一些反抗的勇气。
可是当那通电话断掉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一出浓墨重彩的戏,戛然而止,黑色的帷幕被拉上,放眼四周,观众席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落幕了。
唐熙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执着地闪动着,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世界都从绚烂归于寂灭。
他觉得有一点儿难过,但好像又不是特别悲恸,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激烈情感已经让自己惯于承受这些了。
这一点儿难过是因为她不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因为她在别人身边。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罗素然原本以为有些人是终身都不会再见了,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抱里的浅浅。
他是浅浅的父亲,可是对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件事,他居然刚刚才知道。
罗素然的脸色在一秒间变得惨白,就像生浅浅那天大出血时一样,几乎面无人色。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许辉先恢复常态,低声说道:‘回家再说吧。’
罗素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坐上这辆车了。
霓虹灯把城市装饰得妖冶迷乱,她静静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许辉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到中天国际的这所公寓里,坐在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跟那时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罗素然把浅浅稳妥地安置在床上,在房间里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泡茶。
人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她端着杯子的手明显有那么一丝颤抖,直到许辉开口说:“别客气了,不是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这个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面对自己女儿的亲生父亲。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许辉才语调平稳地说:“居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