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川敏锐地抓住重点:“不一样?”许多个世界、许多时间与空间之外,邵佑站在学校钟楼上,无聊地敲一敲上面老旧的挂钟。这时候,他身上是一身校服。校服是最经典的运动款式,蓝白相间,左胸口印着学校校徽,下面还有自己的名牌。邵佑回答:“你会知道的。”他完全是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面孔。说完这句话,又蹲下来,去看从教学楼、实验楼里走出的学生。他们带着点刚下晚自习的疲惫,但又有马上可以休息的欣喜,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可等到更晚一点,他们会变得沉默,恐惧的气氛在这几千人里蔓延。会有玩家加入,会听到“咚咚咚”的走楼梯声,会和跳楼的尸体玩捉迷藏,会不小心踩上第十三层台阶,会见到邵佑漫不经心,想了很多。可眨一眨眼,他又见到季寒川。船上的、上个世纪的季寒川。季寒川心里犯嘀咕:怎么觉得这是个空头支票。但他相信了。很自然地,好像理应如此。他放下宁宁,有意无意,踩到那片从鱼怪身上滴下来的水组成的水洼。鞋子落上去,水洼泛起一阵一阵涟漪,将其中黑影冲散。而季寒川叮嘱宁宁:“不要乱跑啊。”宁宁重重“嗯”一声,露出个甜美的笑。季寒川没忍住,摸摸女儿的头,心想:不管女儿是怎么来的,至少真的是个贴心小棉袄。他没有看到。等自己跳入水中,宁宁站在原地,身侧是扭动的鱼群。那些鱼怪们前一刻还对季寒川与宁宁怒目而视,可在季寒川入水之后,它们像是一起忘记了宁宁。而宁宁左右看看,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空地,坐在上面。她已经很习惯了。不被其他人看到,没有其他人可以讲话。交不上朋友。但与此相对的,是她能穿梭于游戏世界内,去找另一个爸爸。另一边,在季寒川之后,又是无数鱼怪入水。他听到身后的下饺子声,不以为意。到目前为止,季寒川已经摸出了鱼怪的攻击方式、行为逻辑。“它们”有意识、有理智,与白日里担惊受怕的真正船员相比,此刻占据船员身体的鱼怪,像是一个个寄生者。在被砍掉脸颊上触须之后,就没办法再做出什么攻击行为。毕竟只是鱼。想到这里时,季寒川忽而觉得身侧水流迅速向后退去。海面飘摇,他身在水中,无所依靠。回头看,却见是无数条与人类一般大小的鱼怪在他身后吸水。季寒川被水流冲着,忽而想到:它们能不能把我吞下去?他用目光丈量鱼嘴大小,愉快地想:好像可以。但他并不准备葬身鱼腹。思绪转间,又有触须仍在的鱼向他抽来。季寒川喃喃自语:“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他抬手,抓住那条柔韧触须,猛然用力!同时脚下踩水,将一条鱼怪直直拉到自己身边,再往它身上骑去!鱼怪挣扎,却不能挣脱。最后,被季寒川像是骑马勒缰一样拉住两条触须,强行命令着向前游进。因季寒川这一动作,鱼群乱了一瞬。但很快,季寒川听到一阵低吟。他身下鱼怪猛然僵住,不再游动,被水流向后带走。季寒川“啧”了声,双腿一夹,鱼身抽搐。季寒川低头,温和地说:“你想现在死,还是待会儿死?”既然有自己的意志,当然就可以沟通。换言之,可以跳反。鱼怪僵硬,感觉到有一只修长、骨肉匀停的手慢慢抚摸自己的腮。随后一阵剧痛传来,是那个人类将他的腮直直撬开,往里摸去。季寒川指间一片冰凉黏腻,他在短短时间内第二次嗅到血腥味。只是这回不同,这回是鱼血。他语气凉凉,说:“我其实挺好奇的,把你们弄死了,白天的船员,会是什么样。”说到这里,季寒川甚至显得兴致勃勃:“是会死?还是不再受你们影响?”这时候,他们已经离身后鱼群很近了。季寒川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转身,会看到上百口长着的大嘴,试图将自己吞入其中。但他也知道,鱼吸水之后,会有吐水。此刻,他手更深入一些,几乎要摸到这鱼怪的骨头、鱼鳔。他像是一个刚接触到新奇世界的学生,问:“太神奇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从鱼变成人,又从人变成鱼……我看岸上有人争论,说什么德先生、赛先生。如果把你们捉去岸上,放进展览馆里展示,那我一定能赚到一大笔钱。到时候,你们倒是我的功臣了。”他又等了片刻。大约只有二分之一秒时间,季寒川的声音冷下来:“哦,看来你没是真的没兴趣配合。”这时候,鱼怪的尾巴已经要进入它同伴口中。季寒川微微眯起眼睛,左右环视,想找到另一个触须具在的游戏生物。可这时候,他身下的鱼怪忽而奋起向前。同一时间,身后密密麻麻的上百张大口开始吐水。水流向前,将季寒川及他身下鱼怪冲走!他似乎听到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而季寒川身下的鱼怪努力游动,转眼,进入灰雾深处。他们身侧的海水停滞,浓雾重重。季寒川在心里画了遍方才所走的方向,嗓音懒洋洋地,拉一拉鱼怪左边触须,示意对方往左。他的手从鱼怪腮中抽出来,身体直起,见到指尖的一点血色。季寒川不以为意,在黑色海水中洗干净手,还有心情笑一下,说:“这水倒是不染色。”鱼怪一滞,几乎吐血。季寒川懒洋洋问它:“怎么,想通了?”鱼怪沉默地向前游。游着游着,忽而听到身上人类一声哼笑。鱼怪身体一抖。它的脸慢慢变成人的形状,脸颊上的凸出又凹回去一些,是一张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面孔。季寒川先前或许在船上与它擦肩而过,却没有留意这人是什么模样、做何差事。此刻,鱼怪讲话,嘴里像是在吐泡泡,说:“……你不害怕。”季寒川奇道:“你们这样的,我需要害怕?”他隐隐约约,听到什么东西吐血。鱼怪安静了片刻,又说:“你到底是真的不在乎三等舱那群人,还是假的。”季寒川微微眯起眼,想:对了。它们刚刚那样子,是想给他展示:因为你的自作主张、荒唐行事,所以三等舱的乘客被尽数屠戮。可那个领头的、口袋里有三块银元的船员鱼怪完全没想在,在惨叫声与血腥味都浮上来之后,季寒川毫无反应。此刻,季寒川低笑:“那你们可真的误会我了。”他语气里带着奇异的冷漠,像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说:“我帮他们一把,给他们找吃的,是我乐意。”季寒川:“我想让他们活久一点,但我不欠他们。”“哪怕他们今晚真死了,也是你们的问题。”季寒川的手慢慢滑过身下鱼怪身上的鳞片,想到先前宁宁对自己的描述、宋和风对自己的描述。既然能够沟通,拿自己或许可以直接问这鱼怪,他们想对宋和风做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宋和风对他们,有什么功效。但不能太直白。季寒川思绪转动,口中继续说:“我错在哪里?错在没有坐以待毙,被你们威胁吗?”他周遭一片寂静雾气,像是天地间就只剩自己,和此刻他骑着的怪物。“倒是你,”在鱼怪的沉默里,季寒川手指嵌入一片鳞下,轻轻拨弄,“你们又是什么东西?”鱼怪知道:这是威胁。如果自己慢一点回答鱼身倏忽抽搐。季寒川看着手上的鳞片。此刻没有光源,天上星光月色朦朦胧胧投进雾里。若非他眼力极好,在上百场游戏经历中被游戏提升许多,那他恐怕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可此刻,他能看到鳞片上的细光。他手指一点点摸着上面的纹理,随后将鳞片放进口袋,重新摸上一片,手指嵌入鳞片之下。鱼怪开始剧烈摆动,又被季寒川一拳砸在腮上。听身上人类古怪地笑一下,说:“你不会觉得,我是在和你商量吧。”鱼怪悚然,慌不择路,说:“等到时间到了,你一个人在海里,会淹死的!”季寒川道:“不麻烦你担心这个,我会游泳。”鱼怪绝望,意识到,这是真的。季寒川甚至友善地提醒它:“倒是你,刚刚没有主动送死,而是和我逃出来。是你要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