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季寒川第一次完整看过这个世界的日落。他周身雾气越来越浓,可最初的时候,仍然能见到一点星光。他双臂摊开、躺在木板上,周围皆是鱼片。自上而下俯视,会见到渺渺雾气里的苍茫海面。上有一叶扁舟。有鱼群从季寒川身下游走。可慢慢地,鱼群消失了,海面变得深而黑。雾愈来愈浓,要拉近许多,才能看到季寒川的面孔。他嚼着鱼片,不再为了填饱肚子,而是纯粹打发时间。周围鱼片甚至被他整齐排列,乍看起来,像是一对翅膀,在青年身侧展开。他在日落之后,就一直默数时间。这会儿是四月,东八区,日落时间大约是六点半。在心里数秒,慢慢地,觉得到了八点、九点。这时候,季寒川已经完全被雾气包裹。他轻轻哼起一首儿歌,轻快的调子在海雾中远去。这样等到十二点钟,他撑着身子坐起,环顾四周,喃喃自语:“宁宁留在船上了吗?”话音落下,忽而觉得身后一重。季寒川缓缓眨眼,垂眼看身侧水面。仍然是浓重入墨的黑,可这一刻,上面映出另一道影子。他唇角弯起一点笑,叫:“宁宁。”宁宁站在木板上,“啊呀”一声,像是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她忧心忡忡,像是觉得季寒川这个爸爸太不让人省心,说:“你怎么在这里?”季寒川闲闲道:“迷路了,找不回去。”宁宁很狐疑地看着他。季寒川转身,与女儿视线相对。透过宁宁的眼睛,他清晰地看到了无奈、甚至是“习惯”。他笑一笑,轻轻开口,说:“我以前……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宁宁一副小大人样子,老气横秋,说:“是。”她停一停,又有同样的嗓音,却是不同语调,说:“是。”季寒川问他:“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邵佑回答:“这个,需要你自己想起来。”季寒川耸一耸肩,说:“好吧。”看来这个人也很受规则限制。此刻,邵佑左右四顾。他眼里的世界,其实与季寒川眼中世界有所不同。更加本质化、也更加容易找到目标所在。很快,邵佑低头。他身下其实是木板,可邵佑的目光却能深入木板,看海面之下。他看了片刻,说:“有点棘手。”季寒川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看自己。他眼里明明是宁宁,却又完全不是宁宁。他明明不记得这个人的样貌、甚至没有听过这个人的真正声音。可此刻,季寒川心里却已经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长相俊秀、气质温和的男人,但说白了,这些又都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他”,隐藏在一副温和皮囊里,像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季寒川唇角扯起一些,问他:“你有什么建议吗?”邵佑回答:“你需要一个氧气瓶。”季寒川道:“昨天那会儿,是你叫醒我的?”邵佑:“举手之劳,不用谢。”季寒川懒洋洋道:“谢?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不用说这些”他一顿。宁宁的皮肤又在变凉了。季寒川无奈,抓紧时间,直切重点:“说点实在的。”另一个时空里,邵佑坐在学校监控室里,看着眼前巨大的监控墙。宁宁坐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魔方,正在刻苦钻研。他侧头看一眼宁宁,唇角露出一点笑。再抬头,去看监控画面里狂奔的玩家、以及追着他们的、手里拿着巨大三角尺的“老师”。邵佑:“让它上来。”季寒川:“怎么做?”邵佑:“用一点饵料……”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宁宁恍惚地眨眨眼。低头看着空空的两手,瘪嘴:魔方还没有拧完。她就又回到这片海面。季寒川看着她,若有所思。他抬手,去握宁宁冰冰凉凉的小手。可以想见,那个人说的“饵料”,一定是自己能拿到、但不好直说的东西。这让季寒川倏忽意识到,或许那个人的确很特殊、可以自由地通过时间与空间,与自己交谈。但这样的“交谈”,仍然在什么东西的监控之下。而监控的东西,不必说,自然是“游戏”本身。可为什么他们讲话的中介偏偏是宁宁?那个人说了,宁宁是和季寒川不一样的存在。她好像成为一个电话,或说一个“道具”,可以沟通两个空间。季寒川想了一刻,没有得出结论。四处寂静,毫无声息。水面平稳,一片死寂。甚至没有鱼怪前来干扰。季寒川心道:或许是船上那些玩家做了什么。他随意地拿出一块鳞片,想一想,把剩下的鳞片交到宁宁手上,让她抱住。在宁宁摸上鳞片的时候,季寒川看着她的手。那么锋利、可以斩断鱼须的边缘,碰到宁宁手上,却丝毫不会刮伤她。她小心翼翼抱着那一堆鳞片,最大的苦恼,反倒是东西太多,自己身上没一个兜兜。然后抬头,看季寒川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白皙、肌肉凝实流畅的小臂。宁宁微微张嘴,见季寒川拿起鳞片,在手臂上一划季寒川:“……”没有划出口子。嗯,意料之中。他“啧”了声,加大力气,再度划去。这回,皮肤上出现一道白印。季寒川几乎无奈,干脆抬起另一只手,捏住鳞片,用力向下一砍!宁宁“啊”了声,脸上透出点焦躁,叫他:“爸爸!”同时,一道血口出现在季寒川手臂上。他眉尖微微拧起,看着新出现的伤口,还有其中涌出的鲜红血流。有些刺痛,在所难免,但还能忍受。他安慰宁宁一句:“没事。”然后把沾着血的鳞片放进自己口袋,随后将手臂伸出木板。血液一点点滴落,融入黑色海面。这样一滴、两滴季寒川心里冒出一个很突然的念头:如果自己没有理解错,“饵料”真是这种东西。那他的血,会引来下面的怪物、这场游戏的“核心”,又是什么原理?按照宁宁说的,她可以以玩家们的恐惧为食,补充能量。而她的“能量”,可以让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人借她的口、目,与自己沟通。季寒川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人类的情绪,极端的、绝望的情绪,好像成为某种能源。而作为游戏生物中的异类,宁宁可以用这种能源“充电”,那么原本就在这里的游戏生物,当然更可以。自己是经历过上百场游戏的玩家,只是暂时失去记忆。与本局其他玩家相比,他原本该是最吸引游戏生物的那个。但他并不会因为鱼怪、因为舞会里的尸体,而觉得“恐惧”。季寒川甚至觉得,或许所有能走过上百场游戏的玩家都会是与自己一样的心境。按照吴欢所说的,这样情形中,“游戏”会加倍压榨自己,送自己进入过往,让他原本最信任的人伤害他,以此炮制“绝望”。此刻,他手臂血液汩汩流下。季寒川平静地看着水面,耳边是宁宁小心翼翼的呼吸。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虽然来去无踪、不似寻常人类。这个念头,让季寒川有些难言的心疼。慢慢地,他耳边又响起细微电流声。同时,海水像是更加黑了,吞没血液的速度快了许多。季寒川嘀咕:“怎么觉得,好像我在舍身喂对手。”他不会觉得恐惧,只好用一点伤口,来伪装成负面情绪。季寒川想:如果真是这个逻辑,那这个“游戏”的计算机制,是真的很刻板啊。他之前就有过类似念头了,此刻,也只不过是想得更深入一些。血流将他的手臂染红。这回,季寒川没有再堵住耳朵,而是直接闭上眼睛。和昨夜最后的记忆一样。这一回,仅仅是闭上眼,耳边的电流声就弱了下去。他摸索着,又从自己衣服下摆撕下一条布料。只是单手操作,还是困难。于是季寒川开口,对宁宁说:“帮我绑在眼睛上。”宁宁没有回答。片刻后,布料被从季寒川手上接下。随后,贴上他的眼睛。动作很温和,在他的后脑勺上,打出一个蝴蝶结。这个过程中,季寒川嗅一嗅周边。他慢吞吞收回先前撕布料、拿布条的手,同时,被划出伤口的手臂依然浮在海面上。血不住地流,没有停止的意思。季寒川在心里默念:流到四百毫升,之后再止血。他态度懒散,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记挂着很多事。从口袋里慢吞吞拿出刚刚那条鳞片,边缘锋利,泛着点血光。他听到了很轻微的水声,还有什么滑溜溜的、难以描述的声响。可很快,方才的声音又消失无踪。天地寂静。季寒川扪心自问:宁宁会有事吗?我竟然……不算很担心她。又想:应该不会有事的。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能从上一局游戏中的温泉酒店跟我到这里,就说明,她本身、本身,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季寒川猛然回身,手上鳞片向后划去!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得身下木板剧烈晃动,将他翻下水面!同时,鳞片显然是刺入了什么东西。那种熟悉的、坚韧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