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刚是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我男人回来一趟,第二天就走。我知道,他在外面是有个家,那家的女人比我好,会操持,还能生娃子。那几年,他总是问妈,要不要把她接到山下享福。妈说,她的命根儿在山上,下去了,就捱不过一个冬天。”方婶像是陷入什么漫长回忆。她身体还很弱。仍然在疼,刚刚方敏问老中医,说自己有止痛药,原本是来例假时用的,这会儿方婶能不能用得上?老中医倒是点头了,但补充,说方婶伤成那样子,吃药恐怕没用。不过眼下,季寒川觉得,以方婶的身体状况,她能说这么多话,也挺厉害。他想:可能因为这段是重要剧情,所以怎么着都要说完吧?心思转到这里,季寒川有点被自己逗笑了。他站在炕边,侧着头,灯光照在脸颊轮廓上,勾勒出一种奇异俊美。只是方婶不曾留意。她五十多岁了,这会儿一门心思,回想从前,语气里仍能听出对丈夫的怨怼,好像在说:你在外面有家,可我也有其他男人。方婶:“妈对我说,也是怪了,她的儿子,反倒不信她那些术法。让我说啊,国强他就是在山下花花世界呆惯咯,看不上我们这些山里人……后来,他连过年也懒得回来,不愿意装样子,好像妈没他这个儿子。”方婶在村子里,其实没什么朋友。其他人同龄女人惯爱聚在一起,扯东扯西,但话题总离不开儿子、甚至孙子。方婶与她们格格不入。方婶:“那个冬天啊,雪下的特别大。我听妈那么说,起先不信。天那么冷,一个小娃娃,不得被冻死在山上?可妈的话,总是对的。”说到这里,她有些惆怅,思绪一下子转回几个小时之前,自己与婆婆就是在这张炕上大打出手。准确地说,是方婶单方面打兰婆。但后来知道女儿还在,兰婆又是山神祭的关键人物,方婶气性就消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然,兰婆心里有没有怨气,这就不是方婶会考虑的事。她说:“我那天,起了个大早。妈说要红衣服,可我已经几年没买过衣服。为这个,还特地出山赶了一次集。也是巧了,那天一出门,还没上山呢,就又开始下雪。我寻思着,这样不行,就加快步子。学生娃,你不知道。咱们这儿山上,虽然几年都没人见老虎,但真的有狼。我小时候啊,邻居家的孩子有被狼叼走的。几年前,村子里走失了个娃娃,没准儿也是被狼咬死了。”关于此事,村里众说纷纭,有人觉得娃娃是掉到山崖下,也有人抱着方婶这样看法。只是整体气氛使然,那会儿倒是没有人提“鬼肠子”。季寒川说:“也可能和这回一样,在鬼肠子里迷路。”方婶眼皮跳了跳,“……也是。”她发散思维:想来“山”的确饿狠了,一年到头,都没有零星人肉塞牙缝。几年前,好容易逮到一个娃娃打牙祭,勉强捱了几年。到现在,又饿得发疯。季寒川有点好奇,问:“当时怎么没有人提?”方婶叹气,“山要吃人,总不能只吃一个。再说,要不是娟儿、高兴……所有人一起发疯,你当人人都信山鬼啊?”毕竟二十一世纪了,大伙儿平时上山下山,都爱刷抖音。虽然多多少少心怀忌讳,但唯物主义教育也起了点作用,村里读过小学的人不少。只是这次发生的事太过骇人,这才让沉寂了多年的老旧传说在村民们心中复苏。季寒川听明白了,客客气气说:“你继续。”被他这么一打岔,方婶有点忘掉自己想说什么。她停顿片刻,才接上:“……我一路走,一路数。那种天气,树叶都掉光了,我就生怕自己错过核桃树!可走着走着,你说怪不怪?我突然听到一个娃娃哭了声!原本都走迷糊了,可这一声过来,我一个激灵,往旁边看,正好是核桃树。”方婶:“打那会儿起,我就想着,看来我和这娃娃真的有缘。当时还琢磨,也不知道妈是怎么算的,知道那天会有人丢掉自家小孩儿。我见到娟儿之前,差不多就想到了,那多半是女娃,没准儿还有点胳膊腿儿上的小毛病。可后来真见了娟儿,检查一下。你说怪不怪?这娃娃在雪地里,身上就裹了几件脏兮兮的旧衣服拼成的百家衣,我看着都冷,可她不冷,还笑嘻嘻地冲我挥手。我一摸,觉得小娃娃还挺有劲儿,也没什么毛病,看来能养活。所以把娟儿一抱,就这么下山。学生娃,你说人心怎么能那么坏?不想养女娃,也能放话出来啊,娟儿健健康康的,根本没病。她这样的女娃,肯定有人愿意抱走自家养。可就这么把娃娃丢在山上,那是打着直接冻死娟儿的主意!”说着说着,方婶的情绪倏忽激动。她捂着嘴咳嗽片刻,季寒川见她这样,担心她直接把伤口上的针线咳崩了。季寒川干巴巴:“方婶,冷静一下。”方婶惆怅,视线在季寒川周身打转,止不住想:娟儿现在就在这里吗?她的语气骤然晦涩起来,说:“我气了很久。但后来有天,梦到捡到娟儿的时候。”雪很大,可程娟好好地窝在襁褓里,身上干干净净,只有襁褓上落了一点雪花。方婶检查完小姑娘的胳膊腿,把人搂到怀里,往山下走去。下山一路,她寻着自己的脚印。时间不算很久,有新雪落下来。可旧雪太厚,脚印很深。方婶记得,那天很冷,自己的脚冰得像鬼。她一边走,一边尽量把女娃往怀里搂,生怕把小家伙冻着。可程娟很活泼。她婴儿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抱去建树家,能在电视机跟前一坐一整天。那么小个娃娃,也不知道能看懂什么。其他人逗她,山里人,就是冲着逗哭小孩儿去的。程娟听着,憋着嘴要哭,那些人就高兴,还和方婶说,娟儿聪明,这么小就能听懂很多话,以后能读书。后来小家伙长大了,却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动,成了个腼腆女娃。只是成绩很好,刻苦努力。那些曾经逗哭程娟的人又来了,得意于自己当初所说不错。方婶喃喃说:“我的脚印啊,好长一串。可是”可是她见到娟儿的时候,女娃身边干干净净。别说脚印了,就是程娟的襁褓,都压根没在雪地里留下什么痕迹。后来方婶又想,从自己见到女儿,到后面被抱回去那一路,程娟一直都是笑嘻嘻的。那声音“咯咯咯”,自己脚冷手冷脸更冰,睫毛上都落了雪,可听女儿笑,心里就熨帖。所以,自己之前听到的哭声,是从哪儿来?这些念头,浅浅在方婶心里过了几遍。她模模糊糊意识到,或许自己一开始想左了,娟儿并不是谁家不要,才被丢到山里的弃婴。但这些,好像又和她没什么关系。无论如何,程娟是自己的女儿。眼下,方婶把这些说给季寒川。她踟蹰,说:“也是怪了。我梦里都能觉得不对,怎么当时捡到娟儿,就没发现这些。”季寒川没有回答。他想了想,问:“程娟那时候的襁褓还在不在?”方婶一愣。她想了片刻,回答:“我记得清清楚楚啊,那会儿还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小纸条,看看娟儿具体哪天生日。可什么都没找着。后来给娟儿上户口,我就选了捡到娟儿那天……襁褓……”她眯着眼睛,思忖片刻,“应该和娟儿小时候的衣服一起收起来了,在楼上仓库。”方婶抿了下嘴巴,神情之中,多了点自己都没有留意的瑟缩。季寒川看着她,点头。片刻后,他站在二楼。先前来过一次,不过只拿了灯笼。这会儿往深处走,脚下厚厚一层灰。等找到方婶说的放衣服的箱子,季寒川摸了摸箱子上的锁。灰太大了,扬起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季寒川觉得自己有点可怜。方婶说,不记得钥匙放在哪里。不过季寒川自己会开锁。如果遇到新式电子锁,可能还有点麻烦。但眼下,他咬着手机,光线照出来。季寒川找到锁眼,铁丝一捅。“咔嚓”一声,锁开了。里面也有一层薄灰。季寒川翻了片刻,在一堆陈旧,却也算干净整洁的小衣服里,找到唯一违和的一件。如方婶所说,那是一件百家衣。季寒川的手摸上去。布料干硬,上面有些色泽颇深的斑块。按照方婶的说法,程娟就是裹着这件衣服,出现在雪地里,被她发现。季寒川微微无语。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程娟:“……你这玩意儿,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随便拼一拼做成的吧?”怎么还带着残留的血痕?方婶只要不瞎,就都能发现不对。可方婶不仅没有发现。甚至之后的一些细节,都是梦里重复。等到醒来,就又渐渐淡化,不能留下深刻印象。作者有话要说:是久违的准时更新江江!挺胸抬头.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