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万家灯火的时候,橘色灯光的温暖,白炽灯的皎洁,与变幻莫测电视的彩光,交相辉映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
宋佳南坐在沙发上给婶婶打电话:“宋瑞在我家,唉,小孩子情绪不好是正常的,您想啊,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中午十二点才回家,两点半不到又要跑去上课,晚自习上到十一点才回来,您算算得多少小时啊,别说孩子心情不好了,就是让我们大人加一时半会儿的班,心裏都多少有些怨言,您也得体谅她。”
那边叹气:“佳南啊,我这不是心急嘛,宋瑞本来就是一个小滑头,肚子裏面歪点子一堆一堆的,哪有你那时候听话懂事,现在都高二了,马上高三还得了啊!”
她连忙解释:“小孩子总是多少有些玩心,那时候我也是,您别担心,我这次一定跟宋瑞好好谈谈,我是过来人,比较了解她的感受。”
挂了电话推门进去,看到小丫头趴在书桌上无动于衷发愣的样子,她微微咳嗽了两声:“宋瑞,回神了。”
宋瑞抽了两口深重的气,声音沙哑:“我真是遇人不淑。”
宋佳南很想笑出来,想想为了顾全小孩子的自尊心还是硬逼了回去:“好了,是那个男生没有眼光,你知道失恋之后必做的几件事吗?哭完了洗脸,大吃一顿,大玩一场,从此立志发愤图强,有一天把当年甩了你的男人踩在脚底下,你就赢了。”
“是吗?把拒绝我的男人踩在脚底下,感觉很爽的样子。对了,姐,我失恋了第一个想到了你,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一个秘密。”
台灯和电脑明亮温和的光,融在空气中,被细微的小尘埃打乱成不规则的点滴,如缕缕细沙般的,在眼前铺陈了一片光晕,她笑起来:“其实我高中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生,差不多跟你一般大的年纪,高二的时候。”
“然后呢?”宋瑞迫不及待地问。
“说出来很可笑,他不跟我在一个班,很多巧合下我不知不觉地就注意到了他,每天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幸福,有一天我看到他跟别的女生在一起,难受得不得了,决定慢慢地疏远他,再后来渐渐就淡了。”她想了想,又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感情,初恋通常是最美的,因为你赋予了对方你心目中最完美的理想,可是等你长大了,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之后,你才会明白,那段感情对你的意义。”
宋瑞的手轻轻地攥住她的衣角,轻轻地问:“什么意义?”
“好像只是一场可笑的梦境,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一辈子的怀念。”
宋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我现在已经开始觉得是一场可笑的梦了,真是奇怪。”
宋佳南了然:“小朋友,所以你还很小,恋爱的事情还是等等再说吧。”
宋瑞洗了脸,乖乖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宋佳南抱了电脑躺在沙发上,MSN和QQ都显示忙碌状态,原本想问问方言晏今天被周宇折磨的情况,岂料他也不在,只好闷闷地写稿。
她其实有些心烦意乱,那些过去的往事,以另一种姿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不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加沉重。她没有把全部的故事告诉宋瑞,那个故事只是前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忽然QQ上滴滴的声音把她从过往中拉回来,陌生的头像跳动,她点开一看是那个没有删号的“七月田间”,跳出一行字:“你不是说在报社值班的,居然有闲情上线?”
呵,一定是把自己当成方言晏那个小子了,她连忙回过去:“不好意思,方言晏现在不用这个号了,这个QQ他给我用了。”
对方很快反应过来:“呵呵,不好意思,打扰了。冒昧问一下,你是?”
宋佳南想了想,用一个比较保守的身份回了过去:“我是他报社的同事,为了联系方便所以他把QQ号暂时借给我用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跳出一个笑脸:“原来是这样,打扰了。”
宋佳南笑笑,想不出什么可以回复的,就关了对话框继续埋头写稿,然后想了想把个性签名给改成“江山易主,QQ换号,如要联系,请GPRS定位”。
再在个人说明上写了四个字——浅喜深爱。
这几天正好有一个去广州的采访,下午四点的飞机,行程两个小时不到,同去的张主编是比她大了好多的颇有资历的女强人,宋佳南和她不熟,交谈的话题也不过工作和采访事宜。
她们预订的酒店是一家经济连锁酒店,和大学同学许颜通了电话,宋佳南把一脸疲态的自己收拾了一下,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许颜来接。没多久,就在她恍恍惚惚快累得睡过去的时候,有人拍拍她的脸,柔柔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笑意:“佳南,醒醒,小心睡成大饼脸。”
她一下子就惊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宽大的墨镜,一双丹凤眼在镜片后面狡黠地眨着,嫣红的嘴唇微微上翘。宋佳南别过脸去笑:“许颜,我还是觉得你戴墨镜很像猩猩。”
“我哪有办法,公众人物。”许颜撇撇嘴,甩甩手里的车钥匙,“不用墨镜遮掩我在生活中真实的面容,我怕我的粉丝太多太疯狂了,涌出来一下子你就置身于人海中,那是一个多么打击校友的举动啊。愣在这裏做什么,走吧,我请你吃饭。”
“嘁,不就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嘛。对了,除了吃饭还有什么活动?”
“呦,报社几年混下来倒是学会了腐败,夜生活队伍不可避免地壮大起来了呀。”许颜转头看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得了,咱们把寓教于乐吃饭形式和活动形式结合起来,爬白云山去,顺便吃饭。”
“啊——”
广州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有繁华有破落,到处搭建的高架桥,让这个原本很大的城市,视野并不开阔,反而有种压抑的感觉。
夜幕就在她眼前慢慢地降临,天边的微光慢慢收拢,化作一圈白晕,然后黑夜铺天盖地地袭来,周围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白炽灯交相辉映。
从白云山的侧门走上去,没多远就有一家小食店,老板是潮汕人,用粤语跟她们搭话,宋佳南听得懂却不会说,只是那种熟悉的音调让她一下子没能适应过来,只能茫然看许颜熟练地点菜,她颇有感慨:“我果然不属于这裏。”
许颜抬起头:“我点了白云猪蹄,要不要再来一份炒河粉或是米粉。”
“炒河粉?有没有蜜汁叉烧肠,先来一杯绿豆海带汤。”
怀疑的眼神投了过来:“宋佳南,除了你的胃,别的都不属于这裏。”
吃饱喝足都到了八点钟,白云山上人不多,依稀有几个旅游团,八成是什么白云山夜间游的,一路上去都是茂密的树,还有一些古老的凉亭,灯火深埋在小角落里。宋佳南在树叶的缝隙中抬头看,天空是深蓝色的,有飞机飞过,机翼上的灯光不停地闪烁,以缓慢的速度在空中前行,起飞或是降落。
越往上走越冷,宋佳南虽穿得不少,也隐隐地感到了一丝的凉意,而许颜穿得比她更少。她刚想开口问是不是要回去了,许颜转过头来,缓缓地开口:“佳南,你还记得我们大四时最后一次来爬白云山的情景吗?”
怎么会忘记,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许颜接着笑道:“那时候你站在白云山顶,我们俩大声呼喊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想起来真的是很怀念。”
回忆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好像是没有控制好幕帘,台上的狼藉一下子全部展示在满怀憧憬的观众面前,她来不及多想,已然喃喃自语:“我记得,一直记得。”
往前走了几步,便是白云山顶,许颜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双手拢起来喊道:“我爱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么一个柔弱的女人,声音却势如破竹一般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空气中好似荡漾声波的涟漪,一层一层地翻腾,越过茂密的树林,困兽一般疯狂地寻找出口,整个山上慢慢地容纳下这样的声音,最后消逝不见。
她已经泪流满面。
一切好像是,2004年的某个夏夜的翻版。
只是许颜口中的那个人不再是原来那个,而前尘旧事,声声字字都力透回忆,那些暗恋的伤痕,不了了之的遗憾,蓦然回首,原来已是百年身。
时光都好像流转了起来,他寡淡清冷的眉眼,他电话里沉稳平和的声音,她的爱意悄悄缠绕,紧紧纠缠,比阳光还要浓密,这样的纠缠,弹指挥霍了这么多年,直到他说“我想见你”,她才明白,原来入戏太深,终是要从虚幻中走到现实。
这么多年,她只能站在这黑暗的山顶,回忆着曾经的他,看他舞看他放歌与张扬,而她只能在无人知晓的空谷里沉默地枯萎,在死去的春天裏忧伤,在荒芜的戈壁里泪流满面。
再一次站在这幽暗的山顶,在这触手可及天际的巅峰,她的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对着永远不能表白的人,大声地叫出他的名字:“苏立,苏立……”
除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该对着苍穹说些什么。
终于明白,她和他,在时光的洪流中,擦肩而过。
第二日采访完了之后,许颜来接她,宋佳南拉了车门坐了进去,整个人立刻陷在座椅上,动都不想动,一天的采访让她精疲力竭。拽了许颜的肩膀就倒下去:“好累啊,早上两条腿站得哆嗦,下午一张嘴就没合过,还好有录音笔,不然我灵犀一指就要废掉了。”
“说说今天看到哪些大牌了?”许颜倒是很好奇,“有没有看到于丹、易中天、安妮宝贝、郭敬明、阎崇年、余秋雨?”
宋佳南回想了一下:“今天主要采访的刘心武老师,其他有看到,但没注意。”
“拿了什么好东西?”
“郭敬明那本《夏至未至》,签名的。”
许颜摸摸宋佳南的包:“书呢,给我看看啊,你干吗不选那本《当悲伤逆流成河》?”
“别乱摸,养只狗回去慢慢摸,书等我回酒店再给你。我没看过你说的那本,《夏至未至》我比较喜欢,我还记得上大三时,在课上看,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三天时间硬是那口气没咽下去。”
“哦,死不瞑目啊。”
宋佳南白她一眼,说话有气无力的:“许大妈啊,不要破坏我难得酝酿的少女情怀,我在追忆似水年华,青葱岁月呢!”
一路上堵车,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宋佳南嘀嘀咕咕地又喊饿,酒店的西餐厅还在营业,她坐下来点了一份甜点,然后从包里摸出那本书,递给许颜:“拿去膜拜一下吧。”
“我好像没看过,这本不是很火的样子。”
“可能题材有些冷僻,或许不是那么商业吧,不是很讨好读者的。”宋佳南拿起勺子,轻轻地挑起一点奶油,“不过味道不错,可以一试。”
许颜慢慢地翻着书页,宋佳南漫不经心地啜着柳橙汁,酒店的西餐馆布置得温馨而不奢华,让人觉得舒适。忽然许颜开口,缓缓地出声:“我们都忘记了,以后的岁月还有那么漫长,漫长到我可以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就像当初喜欢你一样。”
然后她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有闪闪的光芒:“太煽情了,扛不住了。”
宋佳南很想笑出来,嘴边微苦的巧克力在慢慢融化,不知怎的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遗憾的是,当我遇到别的男子,我只在乎,那眉间是不是有你的影子。”
说完她自己都愣住了,笑容渐渐凝结在嘴边,好像就在这一秒,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缓慢而艰难:“许颜,好像很可笑,我竟然暗恋一个男生那么长时间,长到我也不知道多久,好像昨天才跟他说过晚安,而今天,就物是人非。更糟糕的是,我已经习惯了把他和周围所有的人比较,原本我以为可以忘记,可是一来到这裏,我就拼命去想他。”
“你知道大学的那几年,你们笑我听陈升,听酷玩,看周星星,玩七巧板九连环,讲电话到半夜,一个人躲在水房哭到早上。你知道,我曾经那样的,爱过一个男生。”
许颜愣住了,她抬起手,轻轻地按在额头上,笑声轻轻地传出来,慢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要命,宋佳南,你在写琼瑶剧吗?喜欢他,喜欢他你就告诉他啊。”
“怪不得,那个时候,那么多男生,你连正眼也不瞧一下。”
宋佳南也笑起来,笑声让自己都惊讶,西餐馆水晶灯洒下耀眼的光芒,把她的眼睛照得有些疼。口袋里手机轻轻地在振动,她偷偷地把手伸了进去掐断了未知的来电:“可是没有机会了,许颜,我预感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忘记他?”
“不知道啊,宋佳南,若是那么容易忘记,也许人活得就会快乐一些了。”
尽管她一直想隐去那些晦涩的东西,使自己的那段暗恋看上去唯美又浪漫,可是那些枝枝蔓蔓的纠结总会在阳光明媚的时候跳出来,嘲笑的那些自我满足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快乐。
当所有的秘密都曝露在阳光之下,迎来自己的夜晚,又会是怎么样的漫长。
如果那个时候,再勇敢一点,其实那句“我喜欢你”也没有那么困难。即使当时被拒绝,如今也没有那么多的遗憾。
时过境迁,那份心情,年少时候淡蓝的信札,不知道往心的哪个方向投递。
送走了许颜,宋佳南沿着酒店外的草坪慢慢地走回来,夜已经很深了,连这时候的广州都微微有了寒意,她刚上电梯发现门卡没有带出来,于是只好去前台。
一个经理打扮的人站在前台,宋佳南走过去说明了情况,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个人手上的宣传册,一个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几乎如雷击一般,她感受到心底被击穿那样的尖锐,却感受不到任何应有的疼痛,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前台小姐唤她,宋佳南才如梦初醒。那个人似乎也感觉到她不寻常的视线,狐疑地看着她,脸上仍是职业化的微笑:“我是酒店的大堂经理,请问小姐有事吗?”
照片上的人,三分职场气息,六分冷清寡淡,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傲气,眉眼少了分青涩多了分笃定,几乎跟她记忆中的那个苏立,完完全全地吻合。
从没有想过,她和他,可以这么戏剧的,在现实中相遇。
好像那么虚弱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来,隔了千山万水般那么遥远:“苏立?”
大堂经理有些意外,低头看了一下手中的资料,声音还是那般平静:“您认识苏总?他刚刚还在大堂,请您稍等。”
他一边说一边摸起手里的电话,是内线的声音,宋佳南在呆呆的失措中,听到他说:“苏总,打扰一下,这裏有位客人好像在找您。”
她就这样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看着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苏立,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缓缓地向她走来,好像看着那段永远不能回去的时光,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他似乎没有改变,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瘦削脊骨,硬净如玉,只不过脸上不再是那种青春的苍白,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掩护色。如果说十几岁的苏立是一湖透明的清泉,在炎炎夏日散发微微寒气,那么现在的苏立就是深夜下的海水一般的深沉,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