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那怅然的钟声在北燕的土地上圆满地画上了句号,并带走了北燕前朝的最后一抹艳丽。
帘外,朝臣长跪,声音颤抖:“皇上,聂圣师,他去了。”
帘内,遮住微不可闻的叹息。一滴泪,伴随着拼接不起的尾音,绞碎在这素色帷帐里。
这带来北燕山水色彩的人终还是抵不过这一把风霜,在凄冷的夜里,入梦不归。
“宣聂丹青三日后觐见吧。”
三日后,大殿,余哀未消。
但通报一声高过一声,直至在每个人的耳中落定。
“聂丹青觐见。”
来人一身白裳,风尘仆仆地从关外赶来。汗延过额角,沾湿了碎发,一颗颗浸染了那浓黑的眉毛。剑眉星目,仿若镶嵌在白色瓷器上的宝物,生生夺去人的神智。没有瑕疵的白净脸庞,薄而温润的嘴唇,唇角微微向上翘着,似笑非笑,风流倜傥。
然而,那眉目间隐隐透出了岚幽的影子,只是带有七分男儿的张狂,纵是如此,还是在一瞬间抑住了我的呼吸。那日的话竟又在耳边响起,如同新排的戏一般,迫不及待地充斥在脑海里。
“大胆,为何面圣不跪?”朝臣中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抬眸,唯见赵姓的老臣子越前一步怒叱。其他人一时间均回不过神来,皆沉浸在此人带来的熠熠光辉中。
聂丹青撩起衣服的下摆,长腿一弯,潦草道:“草民聂丹青拜见皇上。”
狂傲不羁的模样,一如当年你的不肯屈服。
上下摆动的玉玲珑叮当作响,翠绿欲滴的颜色,照映出你昔日的娇颜。我怔怔地盯着聂丹青腰间金线系着的玉玲珑,竟忘了这是在朝野之上,众臣早朝之际。
可笑那般成色还是令我失了魂,溯回到被我埋葬在二十几年前的记忆里,在那歌舞升平的江南往事里疼痛的过去。
<p/><h3>逝水 成往昔浮流年</h3>
朝北六年,父皇继承了王位,还沿用着前朝的国号。
此时,他已五十五岁,膝下妃嫔儿女成群,然而他依旧荒淫无道,不问朝事,迟迟不立太子。大殿之上一片混乱,所谓早朝也不过像那街头巷尾人来人往高声嚷嚷的菜市场,王侯将相为了各自辅佐的皇子,互相之间明争暗讽,即便是对骂也极为配合着菜市的场面,颇像民妇为了一两钱银子的事儿大骂出口。
整个国家躁乱不堪,水深火热之中竟听不到一丝求救的声音,这多半被不知道哪个皇子的衞队镇压了下去。
所以父皇仍旧不闻不问,在他的后宫中抱着他的温香软玉,夜夜笙歌。
南方洪涝,北方旱灾,他的子民在沉浮间奢望这个昏君能向世间望上一眼,但他却沉醉在女人的胭脂水粉里,独独享用着他构建在子民的哀号上的脆弱的繁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声声泣血,实则描绘的是我父皇的天下。
他终是负了天下。
朝北十年,父皇在位四年,也享乐了四年。他踩踏在他的子民的骨肉上笙歌燕舞,全然忘记了他的天下。他在他所谓的责任里,一步步接近他的风烛残年,迈向他的尾声。
然而,皇子之间的纷争愈加明显。
我的母妃是朝中文官之后,比起其他皇子的势力来说实在不值一提,我也明了现下的形势,太子必出自血腥之中,这一仗不知要牺牲多少人。我亦明白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不会有我的份。
索性就这样算了吧。
朝北十年开春,我在父皇的后花园里当着众嫔妃的面向父皇辞行去江南,我不知道他在调笑间听进去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他即位起就没有上过早朝、了解过民生,不知道国离崩毁还有多久。
也罢,离开这片乌烟瘴气,耳根也会清净很多。
于是就打着出游的名号去了自己一直很向往的地方,江南。
时值春季,江南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
繁花纷飞,波光涟涟,朝北国中最富饶的地方,实实在在承载了不少人的笑意。
小桥流水,细声细气,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处。我流连在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不思归途,原因为何,自己亦不知晓。也许是怕这瞬间的美景在离开后便要逝去,自己要换得一生惆怅,坐在朝殿一片枯槁下的惆怅,无可奈何地任它们绵延至整个躯体。
良辰美景奈何天,我,无福消受。
最后一天被安置在名扬天下的西湖上。
水光潋滟晴方好,那波动着的水面竟有夺目的光彩,明晃晃的,有如女子梳妆的铜镜,倒映出的水下和水上颇像孪生的兄弟。水下游鱼窜动,比起水上长袖善舞带来的凄凉倒是更生动一些。
这终究是我父皇的国。
此刻的繁华不过是虚景一场,往远处瞧去还是能看到佝偻的背影。但在这动荡不安的国中唯一能留下来的地方也只有江南了。
我靠在船头,眼波流转,极尽所能想要记住这片美好,恐怕回都之后便难再得如此的机会了。
突然,女子的尖叫划破那婉转的曲调,船舫一时间嘈杂起来,原先柔和的声音全都作鸟兽散,惊恐铺天盖地。狭长的凤目微挑,入眼一片寒光,刀影上上下下,带起一阵血雾。船舫顷刻惨叫声滔天,然而岸边人行往往,不曾有人朝这儿望上一眼。也难怪船已行得偏远,隐藏在船上的人得此机会才能行动。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怨要拉一船人陪葬?我扬起嘴角,不紧不慢,轻摇折扇,看那提着刀的蒙面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但是蒙面人步履蹒跚,却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颤抖,左手死死地扣住一枚令牌。
令牌在手,杀到我这儿却要手下留情吗?虽疑虑重重,但依情形看,倒像是官家杀人。
金光倏地闪过,蒙面人将令牌高举,喝道:“叛臣北彦还不快快受死!”言罢,便挽着剑花向我刺来。我?叛臣?这要从何说起?是否还要横张桌子,两边坐下,细数我在江南的行踪?冷笑数声。
看着蒙面人不甚稳固的步子,伸手用扇子将他的剑隔开,附耳轻语:“不知阁下欲加我何罪?”
蒙面人愣了愣,甩手反刺,剑尖直逼喉管。我眯了眼看金牌上的玉石吊坠。那明了的腾云驾雾的身形,除了我们九个皇子的令牌会雕有那种花样,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叛臣北彦暗在江南招兵买马,此次便是想借机杀回朝都夺取天下,幸而殿下圣明,识破你的诡计,命我等速速将你斩杀,以绝后患。”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不过众皇子中恐怕只有我是势单力薄的吧,能让你们的殿下有如此顾虑,我真是三生有幸啊!不知我这个将死的人是否再次有幸得知你们殿下的名讳?”
“北辕殿下。”
声音不高不低,此刻却像极了一把利剑,穿心而过。我那一直温柔地对我笑着的大皇兄,在我离开了朝都以后,把弑杀的矛头第一个指向了我。本来我以为我和朝中那些无用的大臣一样,碌碌无为,平淡无奇,实在引不起人的注意。母妃的出身和众皇子的靠山比起来太过平凡,我自小便不得宠爱。宫人们仗势欺人,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拿脸色给我们看,若是其他人估计便想着这样的皇子不当也罢,趁早找父皇要下一块封地,做自己的逍遥王爷去。可是我的母妃还没有享受到荣华富贵,便要拱手让出现在的位子,为人臣子,实在不忍母妃遭这样的罪,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改变什么。
然而,贵为皇后之子的北辕明里暗里都对我们非常好。有皇后之子的提携,我们自然乐得消受。万万没想到,温文尔雅、有如谪仙的北辕竟打着如此的心思,佩服,佩服!
剑尖又往前送了送,险险地擦过皮肤。蒙面人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跪下道:“老臣得罪了。”声音低哑地划开这一船的血腥,我身体微震,错不了的,仅是离开了朝都而已,一切竟翻天覆地起来。
“没想到太傅拿起剑来也很稳当啊!我还以为那双手只能磨墨执笔!想必少了个学生也无大碍吧!”这么个文人是何时倒戈倾向北辕的呢?那瘦弱的双肩又是何时揽下了杀我的罪名?
蒙面人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布巾,老泪纵横,那沧桑的老脸上爬满了凄楚,眼睛浑浊不堪,被不明的泪掩去了焦点。
“北彦殿下,北彦殿下。”太傅抽咽着,“老臣也随你去了吧!”
“呵,都这把年纪了,北辕也真忍得下心,你要随我去了,北辕定不会放过你家里人。”我执起太傅拿剑的手,主动迎了上去。锋利的剑尖撕裂了左肩的皮肤,疼痛顿时从破损的肌理深入到筋骨里去,在身体里翻江倒海起来。血一层层翻涌上来,侵染了月白色的长袍,润滑了剑上干涸的印记。
“如此这般,你也好交差了。”后退两步,倚在船栏上看太傅身后步步逼近的士兵,轻声道:“杀了我以后,北辕第二个要你杀的会是谁呢?”我的脸上越过一抹凄楚,翻身跃入湖中。甲板上“咚咚”来去的声音顺着船板滑入水中,一字不漏地钻入我耳中,不知道谁威吓住要下水捉拿我的人,不知道又是谁在说湖中水兽甚多,带了血味下去的人必死无疑。那片淡蓝色的天空霎时覆上了一层灰色,白色的云被生生扯开,浓烈的腥味抑住呼吸,船身巨大的阴影投在眼前,我活了二十年的微不足道的生命此刻挣扎着要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在水里沉寂着。
<p/><h3>让谁一笑为红颜</h3>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月指。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
是什么扣入了心弦?是女子的凄婉还是那词中的哀怨?它竟堂而皇之地钻入我的梦中,冷嘲热讽般地站在我的面前摇旗呐喊,狠狠践踏我葬身的那一池湖水,字字皆如滚烫的烙铁,蒸得一池的水都沸腾起来。它们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我,从脚开始撕咬,动作粗暴,像是久未进食的兽,凶猛而又残酷。它懂得怎样才能使我生不如死,又懂得怎样才能使我泣而不出声。我在自己的眼泪中挣扎着,被那咸涩的液体浸泡得膨胀起来,却有一种被剥了皮放在毒辣的阳光下暴晒的感觉。丑陋不堪。
“公子醒了吗?”酥酥软软的腔调,和刚才唱“暗滴鲛珠坠”的女子声音判若两人。
“多谢姑娘搭救之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既然在姑娘眼中救人是小事,那又何必在这儿唱前朝故事,陈迹残存呢?”我倚着床柱,轻瞥起身向我走来的女子。她美目流盼,巧笑倩兮,眉间却拧着丝丝哀愁。
“我是看如今的国也如前朝一般了。朝北气数已尽,可怜那皇帝老儿看不见他疆土上的民不聊生。居于边疆之境的百姓纷纷逃往邻国,只这一处地还能勉强维系百姓的一点希望。可是谁又能料到他们千辛万苦到达的地方也不过是徒有繁华的虚表,内里也破败得和朝都没有两样。你看那些官宦,那些富商,挥金如土,划船出游,品茗赏画,该消遣的东西一样不少,而百姓却在为温饱担忧。”
“姑娘此言让我甚为难堪啊!姑娘若为男子定当为朝廷重用!”
“昏君当道,何来重用不重用!”我多想让父皇来听听这处在江南的人的怨言,连一介平凡的女子都毫不忌讳地说昏君当道,那无所畏惧的模样,就算面对朝廷的人也是这般凛然吧。
“姑娘,这么说可是大逆不道啊!”
“大逆不道?如今皇帝脚步从未出过三宫六院,堂堂一个天下交给他竟只落得一个废墟一般的国了。你倒是说说是谁大逆不道?”那女子双眉一挑,隐隐有了怒意。
“姑娘伶牙俐齿,几句便道出现今的状况,小生实在佩服。不过,这国家还是得维持下去啊!”
“国之所以为国,是因为它有百姓。皇帝之所以为皇帝,也是因为他有百姓。皇帝本来源于百姓之中,选他出来是为百姓谋福,而不是让他凌驾于百姓之上。没了百姓他什么也不是。一个不能为百姓谋福的皇帝,不要他也罢。强撑一个外表来作威作福,只能让他自己食其苦果。”言罢转身,曳地长裙竟扫起一阵灰尘,明媚的阳光透过那些细小的颗粒,像建起了一个离天很远的戏台子。刚才的话从戏子们的口中咿咿呀呀唱出来,像是壮士临刑前的豪言。
真是感人肺腑!
这么一个离朝都很远的柔弱女子跟我说天下兴亡。
独特的人。
第二日黄昏,残阳如血。
近郊的天空一直盘旋着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在嘶吼,像极了人走投无路时的哀号。
我躺在床上依旧不死不活,那一剑斩断了我左肩的所有知觉。我隔着纱布用力按了按,有殷红的血渗出来,宛如吐着舌尖、周身都是红色花纹的毒蛇得意扬扬地在纱布上蜿蜒。然而我的左肩连耸动一下都办不到。
“公子伤重未愈,还不适宜如此按压。”眉清目秀的人儿放下手中的托盘,上前将我扶起,贴心地替我摆好枕头,拉上被褥。
我微微笑道:“姑娘习得一身好本事啊!”
“此话怎讲?”女子转身端了药坐到床前。
“妙手回春。如此纤细的手之下能理清煎药之理,唱弹皆佳,实属难得。姑娘莫非是大夫?”
“不是。”她生硬地否定了我的猜测,朱唇轻启,幽幽道,“不过是仗着家父的本事吃口饭罢了,实则什么也不会。”
“那令尊是?”
“当朝画师聂丹青。”
很耳熟的一个名字,不过那只是一个代号,我们所有人眼里的一个代号。
相传他以及他之前的祖祖辈辈都来源于同一个画丹青的世家,他们手中的画能让日月失色。不过这一世的丹青都葬送在父皇后宫的那些嫔妃身上了。我没有见过那些朝臣们口中所谓倾国倾城的画,因为它们都被好好地珍藏在毓秀宫。我只听母后说过,那只不过是些死气沉沉的画,尽管在画的时候那些嫔妃都极尽所能地摆出自己妖娆的模样。
“难怪姑娘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懂百姓之疾苦,这是富家子弟难以做到的。
“辗转四方,入目多是那在水火中挣扎的百姓,很多地方终日都是以树皮草根为食,看了实在心酸。可笑那昏庸皇帝竟无视这些惨象,强行将家父招入宫中,为他的妃子们作画。画本该画尽天下人间,而不是居于一方。融进了胭脂水粉,宫中的勾心斗角,纵是绝笔也画不出绝色了。家父在宫中并不消停,连带着家人也一起郁郁寡欢。我耐不住重压便自己跑出来,想不到出来了触景生情,还是放不下那份忧愁。”她眼波粼粼,似有薄雾罩在明眸之上。
“姑娘心系百姓,令洛某自愧不如。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聂岚幽。呵,不知道洛公子师出何门?”她美目轻转,清雅细致的脸上牵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洛某哪有什么师门可出,不过一小卒罢了。”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悠闲戏说想要置身事外的我也被束紧了心智,唇角微微向上撅起,笑意隐隐。
“不过,洛公子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我看得出来。”
话说得一点也不差,在朝都缺少的就是眼神凌厉的人。那么多朝臣只当我们都是胸无大志,却不想还隐藏了北辕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
“看得出来……”我喃喃低语,抬起头,眼前的女子清新淡雅,有绝代的风华,四目交接的那一刻,残留的阳光变得耀眼起来,有什么渐渐壮大了起来,女子的倩影深深烙在了我的心底。
我在这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养伤。
聂岚幽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她那次后就再也没有问过我的事,只知道我叫洛炎而已。她唯一知道的也只是我的化名,北是皇亲国戚的姓,朝北只有九个皇子,这个世上绝不会有和我们同名同姓的人。
然而爱是一种情形,命又是另外一般。纵使情再深爱再浓,命还是不能作为爱的附属。倘若我只是一介平民,家中双亲健在,虽不富裕但也可以安享天年,那我便携了自己的命一道去爱岚幽,即便风云再变也阻挡不了我们。
但是我是一个皇子,我的母妃还在皇宫中。
现在朝野之上肯定是一副剑拔弩张的状态,我不想我的母妃卷在其中。北辕若不亲眼见到我的尸首绝不会相信我已死去,不过他肯定会借此机会在朝都掀起惊涛骇浪。如此便可怜了我那身体孱弱的母妃。
丝丝阳光斜斜洒在窗棂上,岚幽正逆了光走来,道:“我熬了清粥,味道很淡的,去尝尝吧。”
“好。”我起身,不经意地回眸一瞥,刚好一袭黑影撞进眼帘。那身形很像母妃的贴身侍衞。
我迟疑了一下,道:“岚幽,你先去吧,我落了东西在房里,去拿一下就来。”
“嗯。”
我转了身,便向刚才看到的那抹黑影处走去。
我靠在石柱上,一道黑影翻出跪在地上,道:“属下参见殿下。沁妃命属下寻回殿下迅速回京。”
我微微向后仰着,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天空,怅然道:“怕是北辕在朝廷上闹得鸡飞蛋打了吧!”
“殿下英明。大皇子把您这次遭刺杀的事归罪于一向与您不和的三皇子和六皇子,现在也没个人出来主持公道。所以他们前天就被大皇子发配充军了。”
那两个娇生惯养的家伙是时候去吃点苦了,不过那两个榆木脑袋怎么可能想出刺杀我的计划?他们只是木偶而已,任人摆弄。
“什么时候大皇子都能出来颁发圣旨了?三皇子和六皇子背后那些支持的人也不笨啊,就这么放任主子被大皇子发配充军?”
“现在朝上的事都是由大皇子拿主意了。自从七皇子您出事以后,大部分皇子的辅佐大臣都投靠大皇子去了,三皇子和六皇子的靠山都跑得一个不剩。”
是拿我的事情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吗?我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扳倒我并没有什么。放眼望去,当今朝野之上没有任何皇子的势力可以和他相比,这样大动干戈,实在小题大做。是不是怕父皇不传位于他?那倒有可能,父皇昏庸无能,怕到时候弄不清状况随便立一个皇子为太子那就糟了,除非除去其他皇子!呵,同在一个内宫中养大,却没有他这般深的城府,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还望殿下早日启程回京。”恭敬的声音把我拽了回来,我愣住了,那岚幽要怎么办?我思考了片刻,道:“你先去我的房间歇着。”便急匆匆地向大厅走去。
“岚幽。”我喊道,却见她面向墙上的画端端正正地坐着,桌上摆了两碗冷掉的粥。
“作画的人总是要碾转四方,他们前往各个地方停留一会儿或者住上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要离开。”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转过脸来。
“岚幽……”我心裏一寒,聪明如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日日夜夜思念的是什么。作画的人目光犀利,想必刚才那道黑影她也看到了,后续的话在她心裏也应该有了个雏形。
“漂泊的人心裏系着的只有他们的故乡,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想回去。炎,你也要离开了吗?”她转过身来,哽咽道。
我不敢直视,只能低声道:“岚幽,我家里的下人已经找到我了,我娘亲急着见我……”不等我说完,她便掩面而泣。
见她泪如滚珠,我也心如刀绞,于是便顾不得男女之间的那许多束缚,上前握住她的柔荑,沉声道:“等我。”仅仅两个字却是我此生能给的最大承诺。
“好,我等。”我的手掌里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回握,她柔软的长发在天光中轻轻飞扬,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密密地重复:“好,我等……”
我在府中躺了大半年才出现在国宴上,这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成功。
虽然北辕几次派人来府中猫哭耗子假慈悲,但均探寻无果。此时其他皇子死的死,走的走,朝中真正是北辕的天下了,不知道我的出现是不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变量。
蝴蝶翩翩,莺歌燕舞,和皇宫之外的萧条真是有天壤之别,想不到那个行将就木的人还有这般情趣,又或者说连这都是北辕代劳的?
那个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现在就处在席位前和人谈笑风生,面容依旧温润如玉,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身后通报的侍衞朗声道:“七皇子殿下驾到。”
那完美无瑕的容颜绽开了一丝裂痕,如同一道道涟漪在水面层层荡开,无声无息。不过他很快收敛了表情向我走来,平静如水。
“皇弟安然无恙,可喜可贺。想来回到府中也是历经千辛万险。”
的确是的,被你折腾得千辛万险。
我的眼角却微微上扬,眉间深处露出明显的倦意,道:“是啊,皇兄。”我装作不明白事理的样子,“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船上血光滔天,好多蒙面人啊,见人就杀,我还挨了一下子呢!”
果然他的手便重重地拍在了我的左肩上,我也顺势一矮,嘴裏“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北辕故作惊讶道:“皇弟,你这是?”
我龇牙咧嘴道:“还不是那贼子给砍的。前些日子才回到府里,还没来得及整治。”
“北彦,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你三皇兄和六皇兄所为,你如何想?”
我一脸惊诧道:“怎么可能?他们可是我的皇兄!”我说得情真意切,眼睛里都给我生生逼出眼泪来了。
“这是真的。”他沉痛地说道。
我不禁在心底冷笑,我们两个人演戏的功夫真是不相上下。
我拧眉沉思,顺着北辕的意思道:“如是说来也不假,兄弟们中就他俩和我的关系最差了,不过他们是真的要杀我吗?我们可是一同长大的,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我假装要号啕大哭。
“北彦,北彦,放心,我已将他们两人绳之以法了,莫要伤心。一会儿我差人给你送些药去,今天的国宴就权当是给你接风洗尘吧!”
“谢皇兄。”我收住眼泪抬起头,正如所料,他眼里波澜不惊。
北辕亲热地拍拍我的肩头,转身离去。身影颀长,玉树临风,好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看其他人畏手畏脚的样子,恐怕现在没人能和北辕抗衡了。
然而,我并没有要和北辕争天下的意思。
整个国宴上的人各怀鬼胎,因为我的出现,所有人都要重新打算盘,因而食之无味。
刚回到皇子府还来不及歇歇脚,母妃就召见我,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琉璃宫。
熏香缭绕,隔着挂帘的贵人似乎又憔悴了许多,也无怪这后宫是埋葬人的深宫。
“儿臣拜见母妃。”
“彦儿,你起来,母妃要让你见一个人。”
屏风后走出一袭深蓝色长衫的老者。
“彦儿,还不快快拜见萧将军!”
我一脸疑惑,这萧远威乃是振北大将军,朝中唯一一个众兵在握的人,我们之间素无瓜葛,这一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双手抱拳道:“北彦拜见将军。不知母妃召见儿臣有何用意?”
“彦儿!”母妃声音柔柔,“如今你父皇已不问朝事,朝廷之上一片混乱,乱臣贼子趁此机会,巧言谄媚,进谗言于你父皇,竟想将天下交给北辕。这可万万不可呀!”
“有何不可?”我反问道,“我看当今天下没有人比北辕更适合当皇帝了。凭他的才智治理天下苍生绰绰有余,不知母妃有何不满?”
“如若他的才智并不是用来治理天下而是单纯地用来扩张自己的势力呢?”立在一旁的老者沉声道。
“彦儿,北辕并非宅心仁厚之人,他有很大的野心,纵然再聪明,他抱有那么多的目的坐上皇位定然不会为百姓着想。他私底下招兵买马,早就蓄谋对外扩张,扩大疆土,到时候又会是战火连绵,血流成河,饿殍遍野。我朝本就民不聊生,哪经得起如此征战?请萧将军来是想让皇儿统领三军……”
“我不想。”我冷冷地拒绝道,我明白母妃的意思,但天下兴亡与我何干?我只要周边的人好好的就可以了。人生苦短,等一切落定下来恐怕三年五载也已经过去。漫漫红尘之下,不知道我们俩是否还有缘分,我怕她香消玉殒在那动荡之中。
“母妃,我真的不想。”我言罢转身离开。
空旷的大殿中有两声叹息深深纠缠在一起。
转瞬又是一年开春,父皇的身体时好时坏,北辕暗地里加快了手脚逼父皇传位,但是又不敢明显地在父皇面前提及。他对我还有所顾忌,然而他从头到尾防范的这个人没有心思夺天下,他只是空打了一副算盘。如此聪明的人却想不透这么一个道理不禁让人发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北辕每一步都计划得很好,但他始终不肯相信我不要天下。
本来也没有什么声张,突然北辕挑剑拨开了我们之间的平衡。
琉璃宫失火,沁妃遇刺,发生得太过突然,我整个脑子里吵吵嚷嚷的,连自己怎么到的琉璃宫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跪下了,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默默祈愿。因为御医还在房里,母妃生死未卜。
良久,御医跨出门来,道:“沁妃休息了。”
我立刻从地上弹起,冲向屋里。
床上,曾经的冠世美人如今两颊深陷,头发枯黄,如同槁木。我握紧了母妃的手低声抽咽。
母妃醒来,虚弱地喊道:“彦儿。”
“儿臣在。”
“如今我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北辕要想让我们自动退出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