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只想和你们好好在一起,有你们在我的身边,倾听我的快乐和悲伤。
却没想到我迎来的,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和那么多人的刻意的离间,这些错误和误会将我们慢慢地隔开。
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是我一个人的灰烬,世间道路何其多,但我始终只能踽踽而行。
那天晚上我整个人近乎麻木地删掉了相册里所有跟顾辞远和筠凉一起的合影,鼠标每点一下,身体某个地方就好像被清空了一点……
唐元元这段时间变得很和善,以前看我不顺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甚至还主动邀约:“宋初微,你周末有空没,陪我去做个小手术?”
我骇然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然不晓得要作何反应。
看着我的表情她也明白是我误解了她的意思,一声娇嗔:“你要死啦!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是祛斑!”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被人以友好的态度对待,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种安慰,于是我点点头:“好啊。”
离周末还有几天,我忽然变成了那种早早去教室占座的好学生,连梁铮都对我刮目相看,但每当他想要靠近我跟我说点什么的时候,我总会找借口溜走。
我实在是不晓得怎么解答他的疑惑,经历这么多事情,我的价值观已经被弄得很混乱了,我之前一直所坚持的、自以为是正确的那些信念,通通变得很模糊很模糊,我没有勇气向他转达唐元元所说的那些话,况且,筠凉说得也有道理。
我那么能说会道,也没见我幸福到哪里去。
除了梁铮之外,我还躲着很多人,顾辞远一开始还在教室门口和公寓门口堵我,可是在好几次我把他当作空气忽略掉之后,也就没见过他了。
某天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等你气完了,就回来吧,我等你。”
我握着手机发了很久的呆,我以为我会哭的,可是没有,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袁祖域。
不知道是因为那天在饺子馆里我突然对他敞开心扉谈起我的身世,令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后来的表现实在叫我不知所措。
我们出来之后照例在路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忽然正色:“好像我们每次出来都是吃东西,下次做点别的事情好了。”
“啊?”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呢?
“比如可以去看电影啊。”他并没有看我。
我还是很木然的样子:“可是那是谈恋爱的人才去的地方啊……”
是我脑子转不过弯来,谁说电影院只有情侣才可以去呢。其实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想明白了,你知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思考问题的能力也不怎么样。
没想到,死都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话:“那我们就谈恋爱好了。”
其实那天我几乎是落荒而逃,顾不得他的阻止,我拦了辆的士匆匆忙忙就跑了,好像不是他对我表白,而是高利贷债主来找我讨债。
坐在车上我还惊魂未定,袁祖域,你玩儿大了,我很容易当真的!
接下来那通电话更无疑是雪上加霜:“喂……你用得着跑得那么快吗?你再想想呗,我又没要你今天就答覆我……”
“啊!没电了!”这么蹩脚的借口我只在那些三流的偶像剧里看到过,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拿来搪塞别人。
他以为他打这个电话来能安抚受惊的我吗!这跟拿汽油去灭火有什么区别啊!
从那之后,他的名字跟顾辞远的名字一起老老实实待在我的手机黑名单里,至于哪天解禁,我自己也没想过。
在我纠结得跟团麻花一样的时间里,筠凉终于见到了沈言的男朋友黎朗。
他们三个人在饭店碰面,沈言本来想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好跟筠凉吃顿饭,却没想到见到筠凉的第一眼时就失态了。
“我的天啊,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沈言的惊呼让黎朗忍不住皱了皱眉,也让筠凉一时之间有点难堪。
好在筠凉的情商高,很快就自己打了个圆场:“当然不比你有爱情滋润这么神采飞扬啦!”
黎朗伸出手:“你好!”
筠凉犹疑了一秒钟,很快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完成了这个成人之间的礼节仪式:“你好!”
沈言在一边掩嘴笑道:“真受不了,搞得这么正式。”
那天筠凉吃得很少很少,不管沈言和黎朗如何热情地招呼她,她就是吃不下,到最后沈言自己也觉得无趣了:“你跟初微,你们两个都是这个德行,等你们年纪再大点就知道了,身体最要紧,健康都得不到保障,哪里还有资格谈别的?”
听到宋初微的名字,筠凉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僵硬,这一点连沈言都没有捕捉到,却被目光如炬的黎朗看进了眼里。
这顿饭吃到后来,场面渐渐冷了下来,沈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个女孩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筠凉像是猛然被什么利器扎到了似的弹起来,狐疑地盯着沈言的面孔,潜台词是—你怎么会知道?
沈言眉目不惊:“难道你自己不打算对我说吗?”
说不清楚什么原因,筠凉忽然悲从中来,一种悲愤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全世界都站在她的对立面等待着一个谴责她的机会,宋初微是这样,沈言也是这样。
全世界都看她的笑话,全世界都在等着看她的报应。
生平第一次,当着外人,眼泪涔涔地落下来,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强烈的、剧烈的、浓烈的耻辱感,暌违多年,终于再次感受到了。
她提起包,欠一欠身:“我先走了。”
沈言把筷子“啪”的一声扣在桌上,气冲冲地看着追着筠凉出去的黎朗的背影,久久、久久没有动弹。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筠凉才停下来回头对黎朗说:“真的很抱歉,我太冲动了,麻烦你帮我向沈言姐说声对不起。”
黎朗摆摆手,似乎在他看来那是不重要的,他眼睛里的关切让筠凉为之一颤:“沈言其实也只是关心你,言语可能有些不当,你不要放在心上。”
筠凉咬着嘴唇点点头,想说什么,最终却又说不出来。
黎朗笑笑:“我有个妹妹,比你大不了多少,说话做事也挺冲动,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我父母管不了她,叫我这个做大哥的管她……我能怎么管呢,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才会开心嘛。”
其实他说的话听起来跟筠凉似乎毫不相干,可是有些人之间天生似乎就有一种默契,黎朗没有说出来的,筠凉完全明白了。
她点点头:“谢谢你!”
在一起以来,沈言第一次跟黎朗发生争执竟然是为了筠凉,这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用得着你追上去吗?你以为你是救世主?”沈言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黎朗温厚的性格使得他不善犀利的言辞,只能看着沈言笑,笑了很久才说:“我是觉得她挺像我妹妹的,你想多了。”
“想多了?希望是吧。这次是筠凉,下次不知道你又要为了追逐哪个异性而弃我于不顾呢。”沈言的口吻是轻描淡写的,可是言语里的计较和刻薄,黎朗还是明明白白地听出来了。
没必要吵,他在心裏对自己说,男人嘛,不是原则性的问题,退让一点不会死。
但整个晚上沈言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最终黎朗也没办法了,只好送她回去,没想到她的气还没全消:“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关上车门,沈言对窗外挥手的黎朗视而不见,神情漠然地对的士司机报出自己公寓的地址。
在黎朗平和的目光中,沈言硬是没有降下车窗说一声再见。
一个女人,如果你自己不对自己狠,就会有男人来对你狠。
这是沈言的座右铭,她不仅是这样说,更是身体力行将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她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作《大逃杀》,北野武的名作。整部影片的基调是血腥的、残酷的、壮烈的,中年失业的父亲在衞生间上弔,厕纸拖得很长很长,上面是写给他儿子的话:秋也加油,秋也加油……
那一刻,沈言简直热泪盈眶。
她握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心裏恶狠狠地喊着,沈言,加油!
穷途末路的时候,男人只有去死,但她是女人,而且还年轻貌美、聪明过人。
很多年了,她像一只鸟不停地迁徙,这个城市旅行,那个城市游玩,但她不回家乡。
那个沿海的小城镇,空气里终年有着一股海洋的潮湿和腥味。一旦在某个城市嗅到来自记忆里那种熟悉的气息,就会有哀愁在她的心裏风起云涌。
某些失眠的夜晚,她睡在舒适的床上,凝视着静默的夜空,连自己都会疑心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故障,是否她以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是否她一直以来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好姑娘。
她的衣柜里全是白色,从夏天的长裙到冬天的大衣,她只穿白色。
只有白色,能让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还是澄澈的。
只有白色,才让她觉得未来的岁月还有可能是纯真的。
宋初微曾经问她,沿海城市啊,那你家一定很有钱。
这么多年了,她自问一颗心已经修炼得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可原来依然有软肋,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有个罩门。
她的弱点,就是她的过去,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的家庭。
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父母双全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自从弟弟出生之后,她这个做姐姐的一下子成为不用花钱的小保姆,课余时间全部用来照顾弟弟,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六年。
这五六年间,别的女孩子学钢琴,学舞蹈,看时尚杂志,谈恋爱,她一样也没尝试过。嗜赌的父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锺的母亲,完全不把她当姐姐尊重的弟弟……整个家庭,让她无法产生丝毫的眷恋。
填志愿表的时候,她将自己像一杆标枪一样投掷在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而父母的话却犹如晴天霹雳:“要读书你自己去赚钱,家里没这么多闲钱!”
收拾好简易的行李,用自己往日攒下来的生活费买了一张火车票,硬座,十六个小时的车程,鱼龙混杂的车厢里充斥着来源模糊的恶臭。
她抱紧自己那一点行李,目光像勇士般壮烈。
加油,沈言,你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