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点不好吗?
可是,我就是坦率不起来啊!
我总害怕伤害别人,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唯恐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帅哥,你的啤酒。”老板又拎着两瓶冰啤酒过来,看了看一桌狼藉的残景,看看他,又看看我,多嘴地说了一句,“帅哥,你女朋友挺漂亮啊!”
“我才不是他女朋友!”我脸一红,大声说。
不过……我看看周围,忽然意识到,这个熙熙攘攘的夜市简直是情侣们的天下。周围的一对对男女都在勾肩搭背,耳语着,调笑着。我们两个人的晚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场约会。而就在刚才,他还往我嘴裏塞了一串烧烤,这个举动在外人看来,就和情侣之间会出现的亲密举动没什么两样。
“不是就不是,那么激动干什么?吵架啦?”贫嘴的老板睁大眼睛,把啤酒放在桌上,脸上带着消退不去的笑意,“一定是他干了什么事吧?没关系,使劲点菜!多吃点,吃穷他!”
“我……”我憋了半天,却憋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坐在我旁边的叶慕北已经笑得捶桌子了,还故意混淆视听地大声嚷嚷着:“喂,坦率点啊!”
可恶,这个家伙就是喜欢看我气急败坏的模样!
“老板,我要五串薯仔片、一条秋刀鱼和脆骨!”我举手向老板大喊着,然后抄走了叶慕北面前的一瓶冰啤,看着他收敛笑容、目瞪口呆的样子。
“看什么看?你可以拼命地点你喜欢吃的东西,我就不可以吗?”我学着他的样子,一口扯下肉串上的肉,然后大口灌下啤酒。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端起手里的啤酒:“来,干杯!”
两个啤酒瓶碰撞,发出一声咚的钝响,瓶子里的金色液体晃荡着,摇出白色的泡沫。
今夜,没有耳机里昏昏欲睡的听力阅读,没有书页上一行行费解的豆芽字母,不用担心老师的测试,不用烦恼笑羽的事,有的只是好吃的烧烤和沁人心脾的啤酒,还有叶慕北。
在远处一首节奏欢快的英文摇滚歌里,盘子里最后一串鸡翅终于变成几块干净的骨头,瓶子里的最后一滴啤酒也落到了我的肚子里。
“啊……吃得好撑啊!”我摸摸肚子,带着一丝醉意,脑袋晕陶陶的,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吃饱了?”叶慕北看看我,突然靠了过来,凑近耳边,脸色怪怪地问,“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怎么了?”我皱起眉,一样脸色怪怪地问他。
“我突然想到我的钱包丢了,还有手机,因为刚才只顾着甩掉那群浑蛋,我不得不……”
钱包丢了?
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什么。
“拜托,别跟我说笑,这不是真的吧!”我的脸上浮着僵硬的笑容,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忍不住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还我人情,请我吃饭,却要从我的口袋里掏钱,这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吃烧烤的快|感一下子成了被骗的郁闷。
“真的。”他说着,把裤子里的口袋拖出来给我看,除了两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巾,什么也没有。
那种无力感又回到我的身体了,抱着一种“撞上这家伙就当我倒霉”的想法,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十元人民币和三张一元人民币。
“今天我们吃了多少钱?”我对路边烧烤一向没有什么概念,但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一百多吧。”叶慕北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说。
怎么办?
我盯着手上的五张人民币,背上、手心裏开始冒冷汗,视线不知道该落到哪里,连老板的身影都不敢看了。
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两个人厚着脸皮大吃大喝却不给钱!这一刻,我真想找个缝隙钻进去,直接变成土行孙,土遁回自己家里!
我的胃甚至开始翻腾起来。
完全不知所措的我正在发呆,突然一只大手抓紧了我的手腕,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快跑!”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叶慕北拉起,一路狂奔起来,我尖叫起来,却不得不跟着跑,跑出十步左右,身后传来老板的嘶吼:“别跑!小兔崽子,你还没付钱啊!”
天啊!天啊!我的心裏在不断惊叹着,可是又顾不上许多。
叶慕北的速度太快,我甚至觉得他像是在飞。我的眼前掠过一张张诧异的脸,身后是老板机关枪似的开骂,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污秽得不堪入耳的粗话。我不敢回头,怕看到他追上来的身影。想到这些,我的脚一阵阵地发软,可是依旧强迫自己跟上他的速度。
我已经完全分辨不清眼前的道路,而叶慕北的手掌灼热。大约是紧张吧,我们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汗津津的,都是发烫的。
天知道,我的脸也是发烫的,即使奔跑中风拂过我的脸颊,依旧无法降低它的温度。
叶慕北的手拉得那么紧,而我的心跳得那么快,这一切,简直太糟糕了。
就这样,我们两个没命地在街道上跑着,汽车的喇叭声和老板的叫骂声追在我们的身后。
然后,我们冲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靠着墙,直喘气。
叶慕北满头大汗,狼狈得像个被追的小偷。他抬起头来,和我对视一眼,突然笑了出来。他笑得实在太傻,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感染了情绪,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两个人对看着,笑了一阵,简直像两个傻瓜。
“你对着我这么笑,还是头一回,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盯着我的脸说,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收敛起笑:“难道我平时不笑吗?”
“那不是笑,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笑。”叶慕北摇摇头说,“来,再笑一个!”
我好气又好笑:“我凭什么听你的,我们很熟吗?”
“我们好歹同生共死了,怎么能连朋友也算不上?”
“朋友?你有跟我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读书吗?”我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其实内心早已把他当成朋友,谁让他帮过我呢?
“你好,我叫叶慕北!和你同一个学院同一栋教学楼不同楼层的叶慕北,要喝酒可以找我,要兜风可以找我,要打架可以找我,就是读书不要找我,怎么样,够清楚了吧?”叶慕北笑着向我伸出手。
“不错,这介绍很有你个人特色。”我握住他的手,甩了两下。
从他的手掌心传来一股暖流,我知道,在这一刻,我和他已经有了交集。
“难道你不应该说,很高兴认识你吗?”他说。
真是厚脸皮!
“好吧,很高兴认识你!”不太忍心破坏他贱贱的笑容,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让他继续笑下去,只是把“高兴”两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我也是!”他说着,又把手伸过来,强制性地回握了一下。
果然厚脸皮!我才不会像你这样!
我心裏默默说了一句,下定决心下次再经过烧烤摊一定把钱给老板补上。
“不错嘛!我跑得那么快,你居然还能跟得上我。”叶慕北把手抽回,说道,“看你的小胳膊小细腿和光读书不长膘的模样,比我想象的还能跑嘛!”
“别小看我,我可是百米短跑冠军!”
“吹牛吧你!”他挑起一边眉毛,“不过,即使你跑得再快,还是需要我送你回去的吧!”
“我……”我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低头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不由得尖叫起来,“天啊!快9点了!”
回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9点半了,万家灯火将这座城市点缀得犹如白昼。
叶慕北的背影消失在路灯的尽头,他大声吹着口哨,那是一首轻快的曲子,我没有听过。
隔壁的陆维家传来了钢琴的声音,这也是一首节奏轻快的古典曲子,带着夜的神秘,像是一位吸血鬼绅士踏着诡异的舞步。
虽然做了坏事,但是我的心裏却有种微妙的亢奋感,像是被什么东西炙烤着,同时还撒上了孜然和辣椒粉。刚才和叶慕北在一起的短短两个小时,就像是一段奇妙的旅行,周围原本平淡的一切也跟着变得躁动起来。我试图挣脱,但是最后却只能跟着他的脚步起舞。
走了几步,我抬起头,从某个熟悉的窗口透出了橘黄色的灯光,我的心裏突然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我看到一张阴云密布的脸,是妈妈。
我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顿时变得僵硬,胸口像是被捶了一记,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一种不好的预感冒了上来。
落地灯黯淡的光线斜照过来,把她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看着她紧闭的、下垂的嘴角,我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绞着手指头,然后在她严厉的目光下,一点点、一点点地低下了头。
“你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们差点报警?你知道我们一直在等你吗?”劈头盖脸的责备,我一哆嗦,心情就像是突然从云端跌落到了万丈深渊,前一刻的雀跃都变成胆怯,落在脚底。
“我只是……”
“全家人都等着你吃晚饭,你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呢?是不是跟别人出去鬼混了?家里有一个林笑羽已经够闹心了,你是不是要学她让我们两个上了年纪的活不下去了?”
我还来不及解释,又是一顿刺耳的训话。
我不禁心惊胆战起来,要是让母亲知道我不按时回家,流连在外面,是去和学院里有名的不良分子叶慕北去夜市吃烧烤,甚至还喝了一整瓶啤酒,她会有什么反应?最糟糕的是,我们两个人居然吃饱了不认账,手拉着手一溜烟逃了!
这明显大大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我的天,她一定会两眼一翻晕倒的!
“不是的,学院有事……”我不得不撒了个谎,力图把这场暴风雨的威力减到最小。
“到底什么事情非要弄到天黑?也不提前说一下!”父亲从母亲身后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表情都是十二分地严肃。
“对不起,有点突然,因为学院明天上头有领导要来视察,可是还要布置学习园地和黑板报,因为我是学习委员,所以……”我瞎扯了一堆,紧张得手心冒汗。
母亲愣了一下,脸上的怒气似乎消退了一些,但是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的疑惑。
“是吗?这是宣传委员该做的事情吧!为什么要你忙活到这么晚?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要准备面试,考试才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那什么学习委员你干脆别干了!”母亲说着,扭头进了屋,“快点收拾收拾来吃饭吧!”
“我吃过了。”
“跟谁吃饭?男的女的?”父亲站在门口问。
“我一个人。”
“吃的什么?”母亲回头盯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一丝蛛丝马迹来。
“水饺。”要是我说去吃了烧烤,她一定又会大发雷霆。
“算了,没事,回来就好。”父亲对母亲说了一句,把门关上,“快点把手洗洗,桌上有削好的苹果。”
“知道了。”
走进屋里,我心裏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偷偷地呼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发软了。
快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干坏事更要付出代价,每当我得到一些东西,就要抛弃一些东西。
今晚到底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但是我记得,和叶慕北在漆黑的小巷子里相视而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我从洗手间出来,从桌上拿了一个苹果,静静地吃着。
父亲在书房里整理资料,桌前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客厅的一角,母亲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似乎提到了我的名字,顿时,我的心猛地悬了起来,我站在书架旁,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是吧……我说你们学院怎么会那么晚才让星安回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就担心这孩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现在这年头外面坏人挺多的……真是谢谢你了,平时那么关照我家的两个孩子,打扰你练琴了吧?”
练琴?如果我猜得没错,电话的那一头是陆维……
昏黄的灯光下,她拿着话筒,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前一刻怒气冲冲的样子已经没有了,现在是一脸的和颜悦色。
看样子,陆维是帮我圆谎了!
可是,我明明亲口对她说了,是学院的差事……一刹那,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该庆幸陆维接了那个电话,还帮我解了围,还是该为母亲的不信任而伤心?
胸口闷得发慌,我放下了手里的苹果,再也没有吃水果的心情。
“那你明天有空来我家玩,阿姨做了鲍鱼炖鸡,对眼睛很好的。你平时又要读书考试又要考级,太辛苦了,眼睛一定要注意保护好……”
母亲寒暄的声音不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听起来那么温柔,那么慈祥,却像是一把剪刀一下一下捅着我的心脏,那么冰冷,那么坚硬。
宁愿相信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为什么?
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蹿进血液里,一直蔓延到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