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
荡完秋千,我们俩一前一后地缓缓走在被杂草掩映的小径上。
两旁随处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星星一样密集又细小,白晃晃地撒落在暗色的草地上。
叶慕北眼尖地发现矮胖的彩色小滑梯上有一团黑色的小影子,是一只正在休憩的黑猫。
他一时兴起,朝它“汪汪”地大叫了两声。
而那只猫丝毫不为他的吓唬所动,只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就优雅地转身,从容地消失在蹦床那里。
这裏没有高高的摩天轮,却有个破旧的海盗船,并不大,船上的木板已经腐朽了一半,有的船底甚至已经坐空,就像是刚刚被暴风雨袭击过的残骸。
“真可惜。”他眯着眼睛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玩累了,和他坐在旋转莲花杯的一个杯子里。
这裏锈迹斑斑,再也旋转不起来了,不过莲花杯的中心,那架红色的小飞机,依旧保持着昂着头向着天空跃跃欲试的姿态,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起飞一样。
夕阳落下之后,四周变得寂静下来。
抬头就可以看见稀疏的星星和微笑的上弦月,远处是城市的灯火发出的微光,映得大半片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灰紫色。
游乐园就像是一个游离在梦想与记忆间的地带。
远离了喧嚣,我的心情奇迹般地变得放松起来。
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了,我想,那大概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淡薄的儿时记忆吧。
“喜欢这裏吗?”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叶慕北突然问。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却没有告诉他,如果少了他的陪伴,这裏也不过是一个荒芜的废地,一点也没有趣,反而充满了冷寂和危险。
一丝内疚突然涌了上来。
明明就在24小时前,我毫不客气地把他一个人撇在了海边的餐厅里,也没有对他的表白做出任何回应。可是今天他不但没有追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
这种迷惑而无奈的感觉就像是朝一朵软绵绵的云打了一拳,却挥在了空气里,而那朵云依旧淡淡地围绕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低着头,我小声问。
“傻瓜,我说了要追你啊!”他理所当然地说着,抬起手来拍我的头顶。
被他拍得一缩脖子,我想起昨天从酒店里狂奔而出的窘迫模样,突然心裏一慌。
“可是……可是我昨天并没有答应你!”我有些不自然地提高了音调,但是声音依旧没有多少底气,迅速消散在周围长长的草里。
“答不答应我,那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反正我就是要追你,你想那么多干吗?”他向后一靠,也不顾及身后有多脏,语气是不由分说地霸道。
我皱起眉,他的逻辑让我彻底迷惑了……
“嗯,我是说,我昨天那样对你,你不觉得过分吗?今天还带我来这裏玩……”我想了一想,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几乎被周围蟋蟀的大型奏鸣曲淹没。
叶慕北愣住了,思索了几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还真是可爱!”
“你在笑什么?”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搞得莫名其妙,我的脸又开始发烫起来,“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过是出来玩玩而已,原来你还带着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他扶着额头,笑得一抽一抽的,“难道每次不是我强拉你上车的吗?”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自觉啊!”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有些气急败坏。当然,如果我不想上他的车,随时可以甩头离开,可是……
“那么,如果你觉得不高兴,可以随时揍我一顿,然后转身走掉。然后,你不需要给我打电话,也不需要给我发短信,什么都不需要做……”他渐渐地收拢了笑容,缓缓地说。
“那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他的话,他字里行间的一本正经,却让我越发迷惑。
“你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只要享受开心的事情,拒绝那些不开心就好了。”他说着,语气轻得像是在哄小孩,顺手拨开我被风吹乱贴在脸颊边的几缕头发,指尖的触感绵长而温柔。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丢在湖面上,迅速地泛起一大片涟漪。
“可以吗?”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说得多么简单,我多想去相信他的话,这样生活就会变得单纯得多,可是……
真的可以吗?只要享受开心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可是从来没有这样随心所欲过。
“当然可以,你只需要习惯和我在一起,习惯我对你的好。然后,我要你在想到我的时候,永远都只会想起开心的事情。”
他迷离的目光在夜色里闪烁,风吹过身后的长草丛,涌起一片暗色的波涛,很快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这简直是一剂诱惑的毒剂,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想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避开他灼热的眼神,我的头一点点、一点点地低下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拇指摩挲着我汗津津的手心。
“星安,我喜欢你。”
从那两片薄薄的唇里发出每一个低沉的音节,都像是落在琴键上的手指,在我的思绪里撞击出悦耳的声音。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风与草丛的沙沙声、蟋蟀的奏鸣声,都迅速地远去,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和我不断慢慢放大的心跳声。
从这天开始,我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邀约。
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再到八九点回家。
每次回到家里,都会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的电话旁,阴郁地望着我:“你们学院怎么又让你们自习到那么晚?”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已经给陆维打过电话,而陆维又一次帮我撒了谎。
“要考试了!同学在一起讨论,学习起来比较有气氛。”我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书包从她面前走过,她还想再说什么,我只是撇下一句“我累了,先去洗澡”就匆匆上楼。
和叶慕北出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陆维说谎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我麻木。
对于我来说,叶慕北就像是个魔术师。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也不知道他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有时是惊吓后从他背后抽出的一朵玫瑰花,有时是夹在我课本里的一张纸条,有时是带着酸梅汤味道的庙会露天电影,有时是某座大厦顶楼的华尔兹一对一教学……
每一次短暂的约会,都像是经历一次未知却又充满惊喜的即兴之旅。他的脑回路似乎永远异于常人,我总是不得不折服在他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之下。
和他在一起的许多日子,似乎就是由这样温情又奇妙的片段连在一起的。
黄昏的沙滩,幼稚的水枪战,累翻了的时候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在沙滩上画一个超大的心形,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两张笑脸贴在一起的照片,包裹着湿透的衣裳一人喝一杯热咖啡。
他只是向海边一指,说:“那艘游艇空着,我们偷偷跑上去看夕阳吧!”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和他牵着手去买船上吃的汉堡包。
这一切很快乐,也很疯狂。
快乐有许多种类,可它就像别人手里的冰激凌,如果不亲自尝试,永远不知道它的味道。
至于疯狂,和他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是疯狂的。
读书、考试,这样的生活太平淡,像一杯白开水,如果叶慕北往裏面丢了一剂毒药,那么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甜的毒药,我愿意溺死在它的甜蜜里,哪怕它有副作用。
每个星期三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阳光没有任何遮挡,天气晴朗,似乎操场上的景物都变得比往常清晰了许多。
男生们在一千米长跑,跑道上到处是他们奔跑着的身影。
看着他们一个个仰着头节奏不一致地迈动脚步,对跑道外的人来说,似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坐在树荫下,看见陆维落在了后面,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白皙的手臂在阳光下奋力地摆动着,好像下一秒就会跌倒似的。
天气依旧炎热,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气流,像是刚刚从吹风机里吹出来似的。即使是在树荫底下,也没法感受到太多凉意。
低下头,脚下的影子和斑驳的树影连成一片,被闷热的风吹得来回微微摆动着。
再过十几分钟就要放学了,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摸到那坚硬的外壳时才发现手心都是汗,于是在裤子上胡乱擦了一下,才把它掏了出来。
翻开手机盖,发件人写的是“小混混”,我心裏一动,果然是叶慕北发来的短信。
屏幕上简短的一行字:“放学在冰激凌店等我,带你去一个超级好玩的地方!”
忍不住扯开嘴角微笑了一下,我按下“回复”键,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想说“好”,又觉得过于简单,加上昵称,又觉得过于肉麻。
我心裏猜测着,所谓“超级好玩的地方”,是新开的游戏厅,还是溜旱冰?不对,这些简直太小儿科了。那一定是我绞尽脑汁也猜想不到的地方,不然,他怎么会是叶慕北呢?
我正低头琢磨着,突然地上多出了一双球鞋。
“星安,我有话要问你。”头顶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你……你吓死我了!”我抬起头,是陆维。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和鼻尖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收起手机,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我有些心虚,连忙把目光从他脸上收了回来:“一千米,及格了吗?”
“差三秒。”
我沉默了一会儿,尽量不去看他郁闷的表情:“那你准备下礼拜重考吗?”
“嗯。”他在我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来。
顿时,一股热气袭了过来,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汗水夹杂着太阳的味道。
“那个谣言是真的吗?”他突然问起来,目光平静地望着操场的中间,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功课。
“什么……什么谣言?”我愣了一下,没什么底气地问。
“有人在海边看到你坐在叶慕北的车上……”他的声音很闷,似乎尽力压抑着什么。
我皱了一下眉,这件事果然是瞒不住的。
“每天放学,你都跟他在一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操场对面一群做仰卧起坐的女孩子,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陆维严厉的目光像是一道灼热的光芒,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热度。
“并没有每天,只是有时候……两三天一次。”我尽量让语气平静,音量适中。
操场上吹来的风携带着滚烫的温度,看着操场上那么多人,我就像是站在一个煮满饺子的大锅旁边,脸颊也被这股热风熏得滚烫。
意料之中,我听见陆维抽气的声音。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回过头,迎上他诧异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震惊的脸,我的身体里居然萌生出一种快意,那是不曾有过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微妙感觉。
“你再说一遍,你和他在一起?”
“是的,我和他在一起。”
一直以来,我所见的陆维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画报上在刚刚盛开的桃花下走过的少年,脸上带着温柔。
而现在,他曾经固定在脸上的温柔,变成不可置信。
“你疯了吗!”他第一时间打断了我的话。
你疯了吗?
我又皱了一下眉,第一次晚归的时候,母亲就问过我同样的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许,我是真的疯了吧。
可是,如果疯了就能交换这样一段纵情的时光,那么我觉得也是完全值得的。
青春和疯狂本来就是靠得很近的词汇。
陆维的震惊甚至让我觉得有一丝可笑。
“不行吗?”我故意用天真又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你疯了!”他从石阶上站起来,瞪着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极力压低的声音,“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的手上?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摇摇头,对陆维露出一个微笑:“他对我很好。”
似乎是因为过于震惊,陆维看着我,整整一分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沙哑着嗓子问我:“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真的,他对我很好,会静静地听我发牢骚,放学后来接我,带我去好玩的地方,我不喜欢做的事,他从来不会逼我去做……”
“星安,你醒醒吧!”陆维黑着脸,提高音量打断了我的话,“他就是一个有点闲钱的痞子!玩世不恭的恶少!喜欢欺骗女孩子的小混混!成天到晚在外面玩乐的不良分子!怎么可能愿意和你这样的乖乖女在一起!你用你的膝盖想一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你这样的乖乖女……
像是有很多很多东西从身体的深处涌出来,堵在了我的胸口,让我的胸口闷得发痛起来。
那是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积蓄起来的情绪。
那些疑问,那些痛苦,那些忧郁……那些情绪在我的心裏沸腾起来了,仿佛一锅浓得搅不开的粥。
“为什么不可能?”我从石阶上站了起来,直视着陆维。突然,我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的那层薄膜,终于被撕破了。
空气变得清明,也变得刺|激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
又不是你和叶慕北在约会,你知道真正的他是怎样的吗?
难道不良少年就不能有喜欢的人?
每个人都需要爱,需要被认可,需要安全感,不是吗?
同时,也需要对方能够接受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人!”我接着说。
“不,星安,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你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陆维苍白着脸,摇头,“叶慕北不可能适合你的,他早晚会伤害你的!”
“才不是!你根本不了解我!”我突然大声起来,“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被束缚在乖乖女的套子里?永远听你们的话?叫我读书就读书,叫我吃饭就吃饭?”
陆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显然他被我吓着了。
“不……星安,你一定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让我和你妈妈好好谈谈,他们不能总这么逼你……”陆维声音里的怒气突然收敛了,“答应我,不要再和那个混混见面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陆维,你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早就该这样干了,和叶慕北也好,和别人也罢,好好地谈一场恋爱什么的,我周围的人不是也这么做吗?昨天那个找你借书的女生,不是上个礼拜才接到告白?连韩扬也刚刚换了男朋友!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做?我是什么?我只是读书的机器吗?”
“星安……”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学习的事情了!我早就烦透了!受够了!”我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抱着头大叫起来,“是的,我很听话,我会读书,我是个乖乖女……可是那又怎么样?根本没有人在乎我是不是真的快乐!从来没有!”
我没有看陆维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就闭上了眼睛。
仓皇地转过身,我在下课的铃声中大步地往树下跑。
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脸颊热得像是被谁抽过一个耳光。
我知道,我和陆维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之后,他会怎样看我?
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我想,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的我,真正的顾星安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真正的顾星安才不是什么好孩子,她坏透了,她从试卷砌成的牢笼里爬了上来,她牵住了恶魔的手,她转身没入装饰着七彩霓虹灯的旋转木马里,只想有人喜欢,有人爱,有人听她说她的烦心事,有人在她放学的路上等着她,然后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带她去看星星……
我一路飞快地走着,一想到陆维可能会追上来,我就浑身颤抖。
这个时候,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那种灰暗的压抑感铺天盖地地涌来。
我低着头,不想碰触任何八卦或好奇的异样眼神。
世界这么大,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可是,真的会有人看得见我真正的模样吗?真的会有人在乎我的喜怒哀乐?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那些被压抑了好久的情绪,就在今天,在这裏,被无情地翻扯了出来,跳动在我的眼眶里。
眼泪不断地从脸颊上流下来。
我抬起手企图抹去泪水,但是每当回忆起刚才和陆维争执的话,就会有更多沉甸甸的泪水冒出来。
眼泪好烫,烫得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是,明明是那么烫的眼泪,为什么被风一吹,又会变得那么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