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修的条件十分诱人,我不是圣人,要说一点不动心绝不可能。可惨痛的记忆还在脑海,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跟他牵绊太多,不论什么时候和他对峙,最后吃亏的总是我。
要知道他所谓“提供一份工作”,和他介绍我到曼罗工作不同,在曼罗的时候我不用天天看到他,也不是他的属下。成为他的属下,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的牵扯,到时再脱身就难了。
那个晚上我没睡太好,默默寻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拒绝林晋修是肯定的,但在拒绝的情况下不得罪他就是个技术活了。
巧的是,早上的战略投资选修课结束后,教授也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做一个市场调查分析。我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到处寻找林晋修。他现在在学校内时间不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总算给我在他的办公室外找到了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客套的语言回绝了他。
他听完不露情绪,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我尊重你的决定,”他微妙地笑,“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你可不要后悔”,他当年也这么跟我说过,而我后来也的确有些轻微的悔意。
心裏打了一个突,谨慎地看着他。
“学长,你看,我们都不是高中生了……再说这种话,很没意思的。”
我发自肺腑、诚挚的建议,希望我们之间的默契还在,也希望他懂我的意思。高中磨练下来,那些痛苦经历使我变得小心谨慎,所以说年纪大了胆子就越小,我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毕竟,勇气常常是盲目的,因为它没有看见隐伏在暗中的危险与困难。
林晋修笑了一笑,把手中的书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轻一拍。
我于是知道,这事情就此揭过。
我随后去了医院。
我原以为母亲住院这事捂得很严密,但出去买了份报纸才知道这事已经传传开,“导演为拍戏呕心沥血”的字样看得人触目惊心。记者潜伏在各处,还有人上来跟我搭话,简直不堪其扰。我只好把自己伪装成不明真相的路人甲,潜伏进医院。
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照顾她的人很多,轮不到我。我不想空手出现,又买了束鲜花。
纪小蕊看着我直叹息:百合,又是百合。康乃馨多好。
我尴尬地赔笑,进退两难。
母亲扫了我们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纪小蕊,“这花插在瓶里,其他花都拿出去扔了。”
纪小蕊抿嘴一笑,依言而行。
就在我们说话的几分钟,又有人送了花来。我大致扫了一眼,这些其他花大都是影视圈的人送来的,剧组的成员,其他导演,跟我母亲合作过的演员……这病房里鲜花礼物太多了,我那束花似乎有点不成体统,但她更愿意把我送来的花放在醒目的位置。所以我猜,母亲对我也不是不重视的。
她在生病的时候依然是导演,也不可能真正闲下来,电话来往很多,她不高兴就蹙起眉心。人在病时脾气往往比平时更尖锐,虽然我看得出她努力在抑制情绪。但被控制在医院让她情绪比平时更暴躁。
纪小蕊就很能察觉她的细微情绪,往往在她开口之前就能察觉心意。这个圈子里,随便一个小明星都有好几个助理,导演的助理三五个都不奇怪,但我母亲身边,一直都是纪小蕊一个人。
我存心打趣,“小蕊姐你干脆给我妈当女儿好了。我靠边站比较好……”
纪小蕊脸色一变,“小真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有点变调,仿佛我说了什么可怕的事。
母亲斜靠着床头,伸手关了电视的遥控,说话时声音没什么热度。
“不一样。我每个月都会付小蕊工资。”
我心道,也差不多一样,她给纪小蕊工资,给我钱交学费了。
说起学费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磨磨蹭蹭坐到了床沿。纪小蕊察言观色,知趣退了出去。
单独跟母亲相处总是让我紧张,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跟她说起那笔钱的事情。
“妈妈,你给我交学费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我说,“我拿着真的很不安,也想很久了……打算还给你……”
原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只是用精疲力竭的眼神扫我一眼。刚刚打电话吩咐剧组的精神头不翼而飞。她真的太累了,连平时的肃然表情都不愿意或者说无力表现出来。
“许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知道。”
我倒是从没怀疑过这件事情。她当然是我生母,这点不需要DNA来证明,只需要看我们这两张脸就有答案了——基因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我当年抛下你,是不得已的。”母亲说,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我面带微笑表示理解。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自己被母亲抛下而心怀怨恨,但我本人却不这么想。
说实话我很庆幸她扔下我。她是个事业心这么强的女人,如果我跟着她生活,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她几次,接触的大都也是娱乐圈的浮华,性格也绝不会是今天这样,大抵已经变成骄傲又不知好歹的人了。
但跟着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教给我太多知识,带我去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他教给我怎么为人处世,教给我认真谨慎的学习精神,他塑造了我的性格,别的不说,只是他那么狂热的爱着自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抛下我一天。
我帮她紧了紧被子,又握住她的手。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用事,做过许多蠢事,”母亲停了一会,“但生下你,大概是所有事中最不后悔的。”
我心裏一个哆嗦,她那么虚弱的跟我说她多么重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心眼,说错话了。
我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妈妈,我用你的那笔钱去投资,怎么样?如果赚了的话,我就把本金还给你。”
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脸上有依稀的倦色。以为她要休息,结果她吩咐我把剧本拿来,真是一有时间都在想着她的电影。
剧本就搁在床头的柜子里,我扫了一眼,当即一愣。不论是装帧还是封面上的名字,和我在母亲的酒店房间、片场看到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啊,这是……”
我眼睛炯炯有神地睁圆了,表情也扭曲了。手指戳戳点点着封面上的“顾持钧”三个字,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想戳这几个字还是因为震惊得手发抖。
“我之前看到的剧本,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啊!怎么这个是顾持钧的名字?”
“你之前看到的,是导演剧本,上面写导演的名字,”母亲说,“现在拿着的,是电影的文学剧本,写编剧的名字。”
我大脑使劲的转啊转,“这么说,他是《约法三章》的编剧?”
母亲表示了同意。
我醍醐灌顶。想起昨天我跟他坐在这栋楼的屋顶上,我们都靠着长椅,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剧本”这事儿。我以为他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的谈资讲给我听,没想到他就是真的深藏不露。
“妈妈,他跟我说,最初找到您是希望你拍他的剧本?但你说对他的剧本没兴趣啊……”
母亲神色不明地看一眼我,还是回答了,“开始的确没有兴趣,夹带私货太多,不切实际。但这几年,有些进步。”
我“噗哧”一笑。心中暗道,等我跟顾持钧熟了之后,一定要把这话说给他听,他的剧本被嫌弃成这个样子,也当真好笑。
母亲说:“不过,他会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明你们的关系不错。”
这试探得还真是毫无保留。我平静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剧本递给她,平视她的眼睛,认真开口。
“妈妈,我跟他亲近,只是因为我是他的粉丝。您知道粉丝对偶像是什么心情吧,我以前为了见他,还兴奋地去参加见面会呢……”看着她的神色略有松动,我继续道来,“他这样的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多美的女人都见过。我在他面前,大概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罢了。他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去喜欢,没可能看上我,而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可以恋爱的对象。”
我第一次单独跟她说这么多话,母女间中断二十多年早已变得不存在的牵绊似乎在这席话里慢慢的牵连,并且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母亲很满意我的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了医院,我又去了曼罗。到了才知道,林晋修已经跟经理交代过我新年前辞职一事。我暗自磨牙,他动作还真快,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不过转念一想,他怎么会跟我商量?横行霸道惯了的人。
沈钦言安慰我:“也好,就不用跑来跑去。”
我笑:“就是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我们平时一直都在见面。”
“哈,这倒是,我还要去看你们的戏呢。”
沈钦言点了点头,给餐桌中的花瓶插上玫瑰,“有什么意见吗?”
我忍住笑,随口道,“我哪有什么意见,就觉得你们挺不错。如果我——”声音嘎然而止。
沈钦言停下布置餐台的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嗯?”
他比我高,此时微微弓着身子,直接落在我的视线里。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我们这个装修风格也很暖色调的餐厅里,照在他的脸上,别有一种温情脉脉。他真的很年轻,年轻的肌肤上有玉般的光泽。工作之外,他笑得不多,可一旦展颜,别有一种孩子气,清澈耀眼。
我呆了一呆。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他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一定更漂亮。无声地盯着他的脸好半晌,“你有没有想过当电影演员?”
他听完一愣,嘴角一扬起来,低着头笑,仿佛我说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我追问:“你怎么这么笑?”
“那太难了。”他这么回答我。
“这么说,你有这个意思?”我追问。
“绝大多数人都走不通。”沈钦言垂下眼睫。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书的某一句话——电影明星,这是多么耀眼的头衔。大量的、众多的其他人苦苦追寻它直至死亡,其中一些人,死于不能找到它。
“虽说如此……那你想过没有?”
“就算想过,也死心了。”
沈钦言的语气有点无奈有点挫败,但我不觉得他真的死心。那句“死心”与其是说给我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要是真没有梦想了,他也不会跟朋友一起组成剧团,排演爱尔兰作家那晦涩的小说;也不会被我呼来唤去,熬夜做大学入学考试仿真题做到深夜。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那卧床的母亲。如果是她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提携沈钦言一把。就像她当年提携顾持钧一样。沈钦言外表、身材在男生中相当出色,我想不会比当年的顾持钧差到哪里去,连安露初见时都说“很像顾持钧”。
只有一个问题——
我跟我妈的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啊。
我的话一出口,母女之间那微弱的关系肯定会染上别样的色彩。没准我的话一出口,她就跟我翻脸,或者让纪小蕊把我赶出去。她对我是心怀歉疚,但她对电影、对演员则是个公事公办的女皇陛下。她看得上什么人,看不上什么人,绝对不会因我的意志为转移。
“沈钦言。”
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这是我从顾持钧那里学来,直呼人家的名字会显得正式而严肃。
“你知道古生物学中,怎么寻找化石么?收集大量资料,寻找当地老乡,确定地层的年代,把土地打上格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搜寻。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在下个格子里发现什么,有时候寻找几平方千米发现不了任何东西,但有时候只需要跨出一步,就能发现珍贵的哺乳动物的骨骼。走一步看一步,我永远支持你。”
他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抿嘴笑,“首先,就是把舞台剧做到底。”
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一跳一跳,笑了,表示同意。
我对待有兴趣的事情,向来热心到底。几天后,我抽了半天时间去小剧场看沈钦言他们的戏的又一场排练。
和上次的匆匆告别不一样,我这次和他们在一起呆了大半天,中午还一起吃了个饭。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大郭爽朗,言谈中颇有江湖义气;小简很可爱,其他人对我和和气气;虽然身为女主角的李安宁对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太愉悦的表情,但我并不在乎。我很喜欢他们这个小剧团,跟她并无关系。
十几个人分成两桌,围在一起吃烧烤,听着他们的闲聊,才知道剧团的问题也不少。道具少,宣传上也面临各种问题。他们的上一幕戏的宣传全在网络上,大概不太到位,观者寥寥无几。当然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到一个点上——经费不足。
这群人本来就是戏剧爱好者,目前已经有的投资都是自己掏腰包。拍一出舞台剧非常花钱,已经有些入不敷出。而他们没有谁是有钱人,都是怀揣着美好的梦想从外地漂到静海,期盼着在这个大都市寻找到新的机会。至于投资,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但幸好大郭比较万能,豪迈的表示:夹麦克、无线麦克、有线麦克、调音台……所有东西都可以借到,大家只要能做好本质工作。
经历了最初的疙瘩和结巴之后,大部分人至少已经能完整熟练的记住台词。纠结点就凝聚在宣传和舞台后的巨幅背景上。
我始终认为,网上宣传这事不够可靠,最好的主意是制作大量的宣传单发放,同时花一点时间和金钱把剧场彻底清扫和翻新一遍。
还有舞台背景,如果找广告公司绘制大幅背景画,耗资不菲。我豪情万丈地卷起袖子,连烧烤都不吃了,拍拍大郭的肩膀,“给我颜料,背景我来画吧。”
大伙都看着我。
我说:“放心吧,我是熟练工。”
沈钦言递过纸巾给我擦手。
“不用小看我,我在学校也做过一两年的宣传,组织过商学院的的几项大型的活动,不是全无经验的。”
李安宁坐在我对面,不以为然,“这事不是你说得那么容易的。”
她之前对我虽不乐意,但碍于沈钦言的面子,没直接给我难看。这么直接的表露意见,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