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境优越,是淇门三大族之一,她喜欢舞枪弄棒,更是熟读诗书,她仰慕古代侠客行侠仗义,总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后,她和她的同伴,毅然离开安稳恬适的家门,走进颠沛流离的风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没法进衙门,况且乱世当道,做一介书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轻的她和他们,抱着这种会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进了山。
她和他们挥汗流血,开荒、立寨、建造村子,在这个慌乱的世道苦苦拼搏,艰难前行,只为心中那块干净而单纯得几乎愚蠢的梦想。
很多年过去了,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他们有的在胜利中含笑离去,有的在失败中咆哮咽气。但他们都告诉她,“要走下去!”
当年最早进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她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一个眼罩。
终于,神仙山的威名传遍百里山林,寒仙子的旗帜让见者丧胆。
而她,却越来越累。
很多时候她看不清前方,甚至不知道该带着身后的人走向何处。她明明是想救人,却要去杀人,她明明只想要一方安稳,却要去勾心斗角,她明明是想干净的活着,却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一身罪孽……她常会问自己:这,难道才是真实的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越来越多游走在村子里,忙碌在田地里,她和孩子们一起玩闹,她和村民们一起下厨……在这片熔铸了无数鲜血构造的土地上,她能感到由衷的安宁。
她的眉眼越来越慵懒,她的脚步越来越随性。
她也知道,她越来越不适合做一个头领。
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侠义的女人。但,她始终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孤单的女人。
李从璟说得没错,她确实想过接受招安,不止一次想过。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桃夭夭的眼眸中,火焰在放肆歌舞,像是曾今的同伴在欢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从璟默然站起。
他不知道桃夭夭的故事,也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所想,但这一刻,他却能清楚感知到,桃夭夭纤弱的背影传达出来的孤独和神伤。在这一副山高天远的图画里,桃夭夭仿佛遗世独立,如一片无根落叶,随风摇曳。
没有人,能比李从璟更能深味,此时桃夭夭散发出的那种情感。因为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他的骨子里,有前世记忆的深刻烙印,所以在这个时代,他倍感孤独。
李从璟轻轻走到桃夭夭身边,和她并肩而立,眼神飘荡在日暮的神仙山,一时无话。
日暮乡关何处是,最是往昔使人愁。
“神仙山上下三百零九之众,今日接受李将军招安,同意并入百战军。”桃夭夭望着山顶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直视着李从璟,脸上再不见半分慵懒,一字字道:“唯一的条件:希望李将军善待他们,也善待这方百姓,善待这片土地的安宁。”
李从璟脸色肃然,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诅咒发誓,只是无比认真的看着桃夭夭,道:“放心。”
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桃夭夭却笑了。
他看到她的笑,也露出一个微笑。
王不器垂手站在一边,看着他女儿背影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
她女儿的肩膀,并不宽,甚至很纤瘦呵。
王不器读了四十多年的圣贤书,若有人跟他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谈论得比他精彩。圣人之书三千言,每一个字都记在他脑海。他知道什么叫“君子怀德”,什么叫“君子之德风”,知道什么叫“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他不仅自己知道,也曾说给很多人知道。
但什么是为国为民呵,他发现他今日才真正领悟。
他只是知道,但他的女儿,早已做到了。在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在他大发书生情怀评点天下时,在他痛心疾首世道不古时,他的女儿,以娇弱的身躯,替他做了一个读书人真正该做的。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王不器,在这个荒僻到很多读书人不屑前往的角落,默默握紧了他已经干瘪的拳头。天命是什么,王不器不知道。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五十岁了,很老吗?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桃夭夭收拾好情绪,低头啄了一口清水,问李从璟:“神仙山徒众编入百战军,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自然是怎么合适怎么安置。”李从璟道,看着桃夭夭好看的侧脸轻笑,“还要多谢大当家,为百战军练就三百精锐之士。”
桃夭夭摆摆手,正要说不用谢。
然后她就惊讶不已的愣在哪里。
一只拳头砸在李从璟脑袋的头盔上,发出金属被击打的沉重撞击声。
“二爷谢你先人!你的人竟然敢烧老大的寨子!二爷跟你拼了!”
一个人影如虎如豹,扑向李从璟,一拳接一拳。
“直娘贼,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