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镐到了洛阳之后,并未在赵王府居住,而是借口喜好幽静,要在城中寻处宅子,李从荣只当这是文人癖好,也未深究,遂依照对方的意思,给他送了一座宅院。
这日在赵王府呆了半日,左右没甚么事,边镐便离开王府回宅。他这回北上,虽说是只身前来,身边却并非没有亲近的人,此时与他一同坐在车中的书童,便是他的亲信之人。
书童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双瞳满含灵动之气,乍一看倒像是权贵人家之子,他正在为边镐诵读一篇文章,嗓音清亮:“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
书童读的是《礼记》中的一段,通篇之义在于一个“学”字,书童抬头望了边镐一眼,见对方正闭目养神,遂继续念道:“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读到这,书童放下书本,眼巴巴的看向边镐,“先生,学生眼下很困惑啊!”
“此篇章义,你早已烂熟于胸,今日有何困惑?”边镐没睁眼,双手拢袖的他,不紧不慢的回应。
“学生之困,不在书中,而在眼前。”书童一脸正经,话说完,等了片刻,见边镐没有搭话的意思,有些尴尬,只得讪讪道:“先生,李从荣果真没有争储之意?”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边镐淡淡道。
“若说他有,他却早已表明态度,且言辞恳切,不似作假;若说他没有,在蜀中之事上,怎么未见他为李从璟说话?”书童满脸不解。
“为师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但凡识人,不必听他口中所言,但观其举止即可,难道你忘了为师之教?”边镐语调依旧平淡。
“学生不敢。”书童忙道,双眸转了转,似有所悟,“如此说来,李从荣确有争储之意……既然如此,他怎么不对先生实话实说?如此做派,言行不一,岂不让人寒心?难道他还未信任先生?”
边镐总算挣开了双眼,但见他目中精光点点,“若是李从荣日前便明言要与李从璟争储,为师恐怕倒真要劝他莫要自取灭亡了。”
“这是何意?学生不解。”书童眼中又恢复了疑惑。
边镐遂正色道:“当今之李唐,众皇子中,李从璟一枝独大,旁人莫能与之匹敌,倘若李从荣此时大张旗鼓与其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此乃自取灭亡之道也。反之,若李从荣摆明态度,只想为大唐立功,只愿为君王分忧,以求不负皇子之养,则不会召来李从璟及其党羽之针对,更有甚者,李从荣处处以李从璟为榜样,还有可能在日后行事中,借助李从璟的威信,被李从璟之党羽大开方便之门。”
“一言以蔽之,今日之李从荣,不争才是争。”边镐看向书童,“此中深意,你能体味否?”
书童陷入沉思。
边镐也不催促他,撩开窗帘一角,看向人流如织、繁花似锦的街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此固不假,但如何与天下相争,却大有讲究。弱者若想战胜强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藏自己的爪子,其次,还要学会借助强者的力量,壮大己身。待到自身羽翼丰|满之后,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不给对手反击之机。景儿,这些话,你要记住了!”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记住了。”被唤作“景儿”的书童俯身行礼。
没有人会知道,这辆行驶在洛阳大街上的寻常马车,内里却做着两个日夜想着颠覆大唐江山的人。而在人流涌动的街头,这辆孤零零的马车,一如在巨浪滔天的大河中逆流而行的小帆,每走一步都有覆灭的危险。
“先生,咱们不回去?”书童察觉到马车并未行驶在归去的路上。
“先去见一个人。”边镐道。
“见谁?”书童有些好奇。
“还记得方才为师所说的话吗?”边镐问。
“记得。弱者要战胜强者,要学会借助他人的力量。”书童眸中灵光闪闪。
边镐笑意温醇,“我们正是要去见这样一个人。”
马车在东市的一座酒家前停下,边镐与书童走下马车,在没有人指引的情况下,他们径直上了酒家阁楼,进了一间雅间。
雅间中没有酒菜,却有一个早已等候在此的人。
边镐好整以暇向这人拱手,“石帅,久仰大名。”
窗前的男子转过身来,露出威严的国字脸,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杀伐之气,他打量了边镐一眼,微微皱眉,“想不到名动江左的边郎,竟然这般年轻。”
“石帅倒是与传闻一样,威武庄严。”边镐的微笑带着几分书卷气。
“请坐。”
“请。”
……
“明日便是除夕了,姐姐当真不在西楼多留两日,今天便要走?”温暖如春的厅堂中,耶律敏亲自为炉中添了一块炭火,抬头时问坐在身旁的桃夭夭。
“左右都是异乡,留与不留,有多大不同?”桃夭夭将耶律敏早先递来,让她评判欣赏的刺绣放到一边,“想不到一国宰相也有这份闲心。”
“姐姐这话可真是叫人伤心呢,西楼虽是异乡,好歹有故人不是?难道妹妹在姐姐心裏,便这般无足轻重?”耶律敏幽怨的瞥了桃夭夭一眼,像是责怪负心的情郎,“要是妹妹不让姐姐走呢?”说着就来握桃夭夭的手。
桃夭夭很不客气甩开耶律敏双手的纠缠,“军情处早已行动,你留我在这裏,也没甚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