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还是被点燃了,黄蓝火焰从木板、船舶上蹿起来,很快就将它们赖以寄生的物什吞噬,它们像是濒死之人伸出的手,不由分说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存在。在火焰上方,空气被火烧得有些扭曲。
火焰彼此汇聚融合,很快就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热浪。火海将浮桥隔绝成两个世界,谁也不能逾越半分,蒸腾的空气和水汽,和死去将士的灵魂一起升入空中,热火难耐的天地间,似有丝丝寒气透出来,冰寒彻。时近正午了,烈阳当头本就难受得紧,铠甲下的战袍早已贴在身上,将士们行动间都能滴出水来,哪里还能忍受大火的烘烤,所谓刀山火海、烈火油锅,不外如是。
火烧木头的味道并没有能将血腥味掩盖下去,染血木板、船体在火海中的味道说不出的怪异,屡屡黑烟在火焰中袅袅升腾,尸体、断肢残骸、脏腑、碎肉,合着战袍甲胄,在火烧下不停蜷缩,皮肉寸寸皲裂,肌肉渐渐焦糊,尸油滴滴渗出,猩红的铁甲边缘红透了,将融未融,人肉被烧熟的场景、味道,跟羊肉、猪肉差别并不太大,浓浓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眼前的场景,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河水涛涛声萦绕在脑际,又像是午夜的噩梦,让人心烦意乱。这般折磨人的光景,让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珠子不去看,割掉自己的鼻子不去闻。
吴生趴在船舷上还未吐完,就被火熏得浑身燥热,他回头看到瞬间燃烧起来的火海,再也顾不得胃中的不适,从船舷旁一惊而起,手脚并用爬上浮桥,跟在火速撤退的朔方军同袍后面,向河岸歇斯底里的奔跑。
他跑的时机太迟了些,跳到岸上的时候,腿上的战袍已经烧起来,他连忙滚进泥沙里来回打滚,在左右同袍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好歹将火势扑灭,再看膝盖上下,已经一片不正常的红烫痕迹,气泡都起了好几个,格外醒目,吴生却顾不得这些,不由自主望向燃烧的浮桥,眼中还有惊魂普定的神色。
浮桥上还有一些伤员,或者来不及从火海中撤离的将士,或者被火海吞噬了身躯,或者被火焰咬住了战袍,后者还好一些,尚可逃离,哪怕是跳进河水中,也有一线生机,前者的境遇就分外悲惨,任他们在火海中如何扑腾,都已经爬不起来,更不会有人去救他们,整个人渐渐被烧成了黑色,连痛苦的挣扎动作都显得那样僵硬,渐渐的,场外的人只能看见他们身体四肢的轮廓,绝望痛苦的惨嚎声划破长空,让人闻之手脚冰冷,最后,这些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没了声息也没了动作,肉身中被火烧出来的人油,反过来又助涨了火焰的燃烧之势,尸体在火海中静静的燃烧,化成了火海的一部分,便是尸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也不能传出多远。
吴生本就没有吐完,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又弓着背四肢趴在地上作呕,只是他的肠胃虽然不停痉挛,腹中却已没有东西可吐,只有一道道清水黄水,黏稠的像是鼻涕一样,从他嘴中延伸到地上,他干呕的格外用力,脖颈上、脑门上,青筋暴突,便连眼珠子,也似要因为用力过猛,从眼眶里蹦出来。
河畔上的朔方军将士,有许多都面对着浮桥无言,他们望着彼处地狱般的惨状,默默流下泪来,那些葬生火海、葬生战斗中的将士,有许多就是他们的亲友。但是很快,他们就抹干净了污渍密布的脸上的泪,在将校的喝令下转身列队。
战争不需要眼泪,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悲戚,不需要感伤,甚至不需要过去不需要将来,不需要一切与战斗无关的东西,他们没有时间去心怀激荡,他们唯一能做唯一要做的,就是全力准备接下来的厮杀。
战争需要的是战争机器,而不是有感情的人。
吴春不知何时来到吴生身旁,帮他拍着后背,在吴生稍微消停片刻的时候,吴春不无欣慰的说:“好样的!”
吴生露出一个苦笑,想要说话,嘴裏还未发出声音,肠胃又是一阵痉挛,疼得他像个虾米一样趴在地上,嘴裏的话也尽数消散,只能摇摇头。
吴生知道吴春那三个字,不是表扬他作战英勇,而是说,能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就是好样的。
定难军将士前赴后继的冲到火海处,一袋袋河沙抛洒出来,将火焰覆盖。
朔方军点燃浮桥很仓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虽然占据了上风,将定难军击退一段距离,但定难军到底人多势众,本身也不缺乏悍勇轻死之辈,很快就能组织起反扑之势,这中间的空档时间并不充裕,他们燃烧了浮桥,但要一次性将其烧毁,却无可能,还得多进行几次才行。
关于建设与毁灭的战斗,在永无休止的进行着。
……
十多日后。
在定难军一浪接一浪的攻势下,朔方军被迫从河岸撤离。
战事后段,定难军已经急了,帅斥将,将斥校,校斥卒,战法也变得毫不讲理,渔船被打成了斗舰,不顾利箭飞驰冲撞,不顾己方翻船也要拉着朔方军落水,船不翻就挺身肉搏,将校领头冲阵,不惜伤亡不顾代价,党项人的野蛮之风完全发挥出来,披着湿衣就敢冲上燃烧的浮桥,黄河之上横尸抵浪,河水为之嫣红,到得最后,已是掷兵浅滩,便成道路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