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根本就是矛盾的!没了生存的欲望,怎么还能活下去呢?可惜我虚度两甲子,到寿元将尽,才想通这个道理!所谓修道,都是狗屁!我清心寡欲,戒色戒荤戒酒,能戒的都已经戒了,把这日子过得,如白开水一般,却还是难逃一死——这公平吗?”
这最后的四个字,像是一把无形的剑,刺在老鬼的喉咙上,让他有千般苦楚,却又说不出来——是啊,他是鬼,鬼怎么会衰老而死呢?所以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那身为生者的白鸿道,又怎能明白老鬼的苦呢?
“川蜀王,李老四!我问你,这公平吗?”
老鬼没法回答,在他的心裏,仿佛有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在挣扎,却怎么没法打破牢笼,从裏面爬出来。
“你回答不出来,其实你晓得,这不公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放屁!只有我们这些被夹在天地之间的凡夫子,才是那草狗!”
老鬼横眉冷目,反问道:“那谁不是呢?”
“你不是,你效忠的主子也不是!”说完这话,他收敛了情绪,忽然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声不再那么诡异刺耳,而是多少恢复了几分人性,
“李老四,我不是在怨恨你,你没有错。你我交心交义,乃是死友,百年前,封印松动——”他说着,伸出瘦骨嶙峋、如鸡爪般的手指,指了下西面的墙壁,“咱们背靠着背,守在阵眼,与那魔物战了三天三夜,血积剑柄,滑不可握,到最后,耳朵被削掉了,都不晓得了!那一战,打的昏天黑地!快哉!”
说着这话时,白鸿道的精神头或多或少恢复了一些,这可能是最后的一点余温,抑或是……回光返照。老鬼看在眼里,不禁黯然神伤,抚额叹息。
“我恨的,是这老天,是这骗了我一百年多的‘道’!”
白鸿道,一个修道百年的人,一个将“道”看做唯一信仰的虔诚信徒,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已经坏了,烂了,腐败掉了,腐败发臭,比泡在污水里发胀冒泡的尸体还要恶心。
白鸿道话音一转,笑问道:“其实,我的阳寿早在十年前就尽了,你可知我为何能活到这一百五十岁吗?”
老鬼凝视着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眼瞳骤然一缩:“莫非你……”
“不错,我借助了它的力量……不,我是在求它,求它施舍!像条狗一样,求着那一坨流脓发臭的烂肉!让他给我拉泡屎下来,给我吃了,好在苟活上几年!”
白鸿道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老鬼活了一千三百年,都没听过这么痛苦的声音,至少他没在人身上听过。十八层地狱里,有这样惨叫,那油锅里,刀山上,便有这样的声音。
忽然老鬼一瞪眼睛,拍案质问道:“这不可能!当年加固封印时,我们都留了一抹神识,封井松动,便能晓得——就算你知我底细,能骗的了我,那你难道还能骗得那古老二?”
“哈……哈哈哈……这事,你自己问古先生去吧!”
老鬼听闻,眼眸中有寒光闪过。他摇头叹道:
“你贪图长生,若只是自甘堕落,一心求魔,那也就罢了,我老鬼不是衞道士,管不得那闲事,然而那青城山下的妖魔一旦出世,又将是一场浩劫!你可为这天下苍生想过?为一己私欲,祸害天下……”
老鬼拍案而起,右手一抖,从袖中抽出那柄闪着紫气的宝剑,左手捏剑指,喝道:
“此心,当诛!”
“我对生命的渴望,你这只鬼物又怎能明白?更何况,这天就要塌啦!天塌地陷,江河倒流,干坤归混沌!”
白鸿道歇斯底里的低嚎着,鸡爪般的手兴奋地颤抖,
“李老四,你比我清楚天机!不要自欺欺人咯,你救不了天,救不了这天下凡人,更救不了你自己!”
老鬼看到这一幕,痛心疾首,恨道:“白鸿道,你入魔了,你醉了!你不再是那个青城山的白鹤真人了!”
“那又如何!你能杀掉了我?”
白鸿道终于踏前一步,那张脸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天哪。
他的脸上没有肉,只有一张死皮,像是被风干的树皮,或是被烤焦的肉碳。那一双眼睛,已经没有了白色,只有胆汁一般的黄水,包裹着布满血丝的眼仁。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气——那是死人的气,腐烂的气。这绝不是那个白鹤真人该有的东西。
老鬼没有惊讶,没有大怒,他只是哀叹道:“若是你一直坚守正道,不忘本我,将三清守鹤功练得大圆满,我兴许还惧你一二。现如今,你把自己练的人不人,鬼不鬼,我李某人若想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是么?”
他佝偻如青虾的背,忽然绷直了,里边的骨头发出一阵牙酸的响动,而那股黑气,也越发浓重,像是墨水一样。
“这就是你的手段?用鬼术来对付鬼王?班门弄斧耳!”
“那这样又如何呢?”
说罢,周围的墙壁倒塌了,整个屋子就像一个被从四面打开的纸盒子,向四周散去。房顶也不翼而飞。
一群身着黑衣的人,将这裏包围了。
“天道三绝门,左门,方户!”那领头的人拱手抱拳,自报家门,寒声道:“今日来为同门讨命!”
老鬼不屑的一撇嘴,看也不看那人,反而瞪着白鸿道的眼睛,嘴角挤出一抹逼人的冷笑。
白鸿道直视着老鬼快要喷出火的双目,笑道:“这些来自三界外的道友,想要青城山封井下的东西,为此给了我一套真正可以长生不老的功法——有道是君子应成人之美,于是我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柄泛着紫光的宝剑,就义无反顾的刺了上来。
仙人弃风骨,鬼王衞道义——此时是未时二刻,离世界锁出现还有五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