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以三两八钱银子的本,次次全押,连赢了五把以后,便引起赌场庄家的注意了。他满头大汗退下来,找到赵头领低声说了几句话。赵头领点头,换了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摇骰子,他自己站在庄家后面监视。
那妇人娇声笑说:“各位公子大爷,别光看,赶紧下注啊。”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笑声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荡人心魄。桌上的男人都露出色迷迷的神情,盯着她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猛吞口水,言语开始不正紧起来:“杜二娘,你往这一站,全体通杀,还赌什么,都倒在你石榴裙下了!”杜二娘放浪大笑,指着他鼻子格格笑说:“刘二爷,您欺负奴家!”手上的动作却是又快又狠,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宛如表演一般,叮叮当当骰子撞击的声音,嘈嘈切切如急雨。
东方弃眉峰微微拢聚,运起内力侧耳细听,当他以为所有骰子都停下来时,中间的那粒又滚了一滚——差点漏听了。他知道赌馆方面的人起了疑心,便附耳对云儿说:“赌完这一把,咱们就撤。”云儿见忽然换了摇骰子的人,心裏已生警觉,又见他如此神色,便点了点头,反正今晚赚的够多了,见好就收。
杜二娘笑问:“小兄弟,手气不错啊。你这次押大还是押小?”云儿将桌上赢来的银子一股脑儿往前推,笑眯眯说:“还是押大。”杜二娘挑眉一笑,说:“小兄弟,想好了?不见得你次次运气都这么好哦。”当着众人的面,款款揭开盖子,低头一看,俏脸随之变色,竟然是大。
云儿将赢来的银子匆匆往口袋里塞,口里说:“不玩了,不玩了,换个地方玩去。”杜二娘见她想溜,冷笑:“赢了钱就跑,哪有这么容易!”云儿双手叉腰,大声说:“谁规定赢了钱就不能走,你们天意赌馆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杜二娘抬眼对众人说:“诸位看清楚了,这人违反行规出老千,就怪不得天意赌馆不客气了!”云儿硬着头皮说:“你们谁看见我出老千了,别血口喷人!”赵头领指着东方弃冷声说:“你每次下注前,他都给你递眼色,你们不是合谋起来出老千是什么!”
出老千是赌场的大忌。众人一听炸开了锅,立马掀了桌子,纷纷叫道:“抓住他,抓住他,打,往死里打。”还有人嚷:“砍了他双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上赌桌!”云儿一见犯了众怒,势头不对,紧紧攥着东方弃的衣袖,嘴裏哇哇大叫:“快逃,快逃!”
东方弃护着她,一边应付赌场护衞的围攻,一边抵挡众多赌徒源源不断扔过来的糕点、瓜果、茶水等物,其中居然还有鸡蛋,打在头上,黏黏的,顺着头发往脖子里流,一身腥臭味。俩人抱头鼠窜,一路躲躲藏藏,样子很是狼狈。
云儿趁乱看见右边有一道小门,估计是供下人进出用的,忙说:“往那边,往那边。”一路连着踢翻数张桌子,拦住追兵的去路,又拼命乱扔东西,抓到什么便往前砸,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夹杂护衞的怒骂声,络绎不绝。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慌失措,呼号奔走,又推又挤,一时间,整个天意赌馆,乱成了一锅粥。
云儿趁乱拉着东方弃,从后门一溜烟逃出去了。
俩人拱肩缩背、畏畏缩缩躲在天意赌馆后门用来盛水的大缸里。临安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大水缸,以供每日用水之需。云儿悄悄拿开木盖,低声问:“走了没?”东方弃扯她坐下,“嘘——,别动,后面还有一批。”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头的人拔出腰间的长剑,下令说:“你们这队往右,你们这队往左,剩下的全跟我来,没抓到人就等着挨板子吧。”赌场的护衞打手一个个如狼似虎,轰然应诺,分头去了。
云儿暗中吐了吐舌,好险,万一要是被抓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赌场的人一向出了名的狠。她捂住鼻子说:“东方,你身上好臭!”不知那些人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她说着往边上移了移,可是水缸就这么大,躲两个人已嫌拥挤,再移还是肩碰肩,手靠手。东方弃没好气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因为内力深厚,暗中也能视物,见她头上满是糕点屑,便伸手一点一点拿下来。
云儿见了,皱起脸说:“咱们这回脸可丢大了。”都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东方弃笑:“看你以后还敢到处胡闹。”她做了个鬼脸,不理他。俩人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人后,拿开盖子站起来。东方弃身材高大,手撑在缸沿上,运力一跳就跳出来了。云儿就不同了,她长得纤细娇小,缸沿都到她颈边了,只露出一个头来,苦着脸看着偌大的水缸,抓住缸沿,双脚乱蹬,拼命爬啊爬——
东方弃伸出双手,放在她腋下,使劲儿一提就把她提了上来。她赶紧抱着他脖颈,明亮的月色下瞧得清清楚楚,“哎呀,你脸上有脏东西。”抬起袖子轻轻擦去了,“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东方弃胡乱一抹,“是吗?没有啊。”云儿伸出衣袖,“你看,你看,把我衣服都弄脏了。”东方弃呵呵笑了笑,说:“咱们这样哪敢见人啊,得先找个地方梳洗梳洗再作打算。”
云儿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银子还在,展颜一笑,拍胸脯说:“没问题,大爷我有的是钱。”东方弃便问要去哪里。她振振有词:“我们这样,正常人见了不问才怪,只有青楼妓院,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有钱的就是大爷,谁也不会多一句嘴。”
东方弃不同意,虽说他是不在意啦,但是云儿好歹是姑娘家,一身邋遢公然逛妓院,终究不大好。云儿甩着钱袋摇头晃脑说:“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躺下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听听姑娘们唱曲儿,试试被人伺候的滋味,多惬意啊,这就是有钱公子哥儿的生活。再说了,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姑娘干嘛啊,又不能把你吃了。”
东方弃哼了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越说越得劲了。既然你大爷有的是钱,我不妨告诉你,临安城最大的青楼是天香院。”
云儿指着自己和东方弃对天香院看门的门丁说:“给大爷准备两套干净点的衣裳,大爷要洗澡。”扔下一锭银子,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那门丁点头哈腰带他们到后院的厢房,赔笑说:“这就是澡堂,大爷稍等,我马上给二位爷送两套衣服来。”
云儿“嗯”了一声,挥手让他下去,转头四处打量。东方弃自顾自解腰带脱衣服。云儿回身见了,“啊啊啊啊啊啊——”连忙转身,捂住眼睛,气哄哄地说:“东方弃,你干什么?”东方弃故意逗她:“还用问吗,当然是洗澡。”说完还故意拨了拨木桶里的水,点头:“嗯,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云儿气得直跺脚,抓起屏风上不知是哪个恩客留下的衣服劈头盖脸扔过去,“好你个头!东方弃,我记住了。”风一般跑出去了,抓住回来送衣服的那个门丁,硬逼着他换了单独的一间房沐浴,一个劲儿嫌水不够热。
她洗完澡出来,擦干头发,随便绾了个发髻,浑身轻松,一路哼着小调来到二楼听曲子。那门丁也不知道从哪搜罗来的衣服,袖子长了一大截,扎着红腰带,看起来像天香院跑堂的小厮。据说今晚天香院的头牌采荷姑娘会出来献舞清唱,一时间楼上楼下坐满了客人。她没抢到座位,只得站在楼梯上一饱眼福。
远远地就听到歌声飘过来,是一曲“小桃红”——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空似,情短藕丝长。”
云儿拍手笑道:“莲花空似,情短藕丝长——这歌儿唱的应景,有趣有趣。”登上楼梯,半空中的舞台上有一窈窕美人舞动水袖,款摆腰肢,如弱柳扶风,晨花沾露。因为隔得远,瞧不真切是何模样,反倒更添了许多旖旎的遐想。
她感叹,果然是青楼女子,先不说花容月貌,便是这等万种风情,也要叫天下男子销毁蚀骨,流连忘返。磕着顺手捞来的瓜子儿,无意中抬头,吃了一惊,倒退两步,顶楼窗口那张桌子上坐的人不正是白天那个差点要了她小命的美若天仙、心如蛇蝎的美貌公子么!
正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