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言希八岁的时候,和达夷、思莞一起去部队体验生活。
小孩子在家娇生惯养习惯了,升旗的时候总是东倒西歪。那会儿辛老还没退休,肩膀上的军衔和大嗓门让小朋友们人人自危。每次言希挨了骂,总是瞪着眼睛,扛着根甘蔗在宿舍里大步笔挺地站军姿,“一二三”踢着正步就蹦到了达夷小床前,大声地嚷着:“大刀向着鬼子来,来来来,起来——”
达夷小时候爱趴在床上睡,保姆说他肚子里有虫子,需要吃打虫药,临走之前带了两大片儿,白药片从来都是苦的,如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孩子刚横下心,挤着眼“嘎嘣”咬了一口,就看见了言希的大眼睛,不由缩了缩小脑袋,硬气道:“我爷骂你的,又不是我,再说真是咱们错了,我爷说从没这样的解放军英雄!”
辛老的原话是:“你们这群鳖羔子,新中国成立四十年哈,国旗第一次是反着升的!言希、辛达夷、温思莞,出列!”
当时,四周人头攒动,全是当兵的,眯着眼望天,果然五颗星迎风飘荡在鲜红鲜红的红布下面。那会儿辛达夷被老爷子吓得眼里含泪,泪眼还挂着眼屎。
言希一想起来,就磨牙咯吱咯吱响,大庭广众被骂得丁零咣啷,他言小少脸往哪儿搁?你欺负我我欺负不了你我就欺负你孙子,于是刚啃了甘蔗脏乎乎的小手就要掐达夷。
达夷嘴裏的药片化开了,带着浓厚的水果香,本来如临大敌的小脸一下子绽开了小小的花朵,他把剩下的半片塞进言希的嘴裏,拍了拍小胸脯:“吓死我了,原来是甜的。”
言希撇嘴:“解放军战士是不会被糖衣炮弹收买的!咦……真是甜的啊……”
达夷乐了:“甜的,真是甜的!”
思莞正在翻图画版的《资治通鉴》,眼明手快,小爪子从达夷黑黑的小手中抢过另一片儿,塞进了嘴裏。
达夷操起言希手中的剩甘蔗,追着思莞打了起来,边跑边哭:“这可怎么办呀?我只吃了一半,肚子里还有半只小虫子的尸体,可怎么办啊?温思莞,你这个狗奸贼!把我的糖吐出来!”
思莞鼓着腮帮子嚼糖,最后囫囵咽了下去,却没吃出到底是苦还是甜。
二十五年前,言希十三岁,有一阵子很迷《聊斋志异》,白话本看了三遍,七十八集电视剧看了三遍,课堂上人品爆发,创造了无数个狐花鬼怪的经典漫画形象。
陆流指着绿衣长发的小人儿问:“这是男的还是女的?”
言希很热情地解释:“公的,公狐狸。”
陆流噢了一声:“我知道了。母的勾引男人,公的就勾引女人,是这个意思吗?”
言希义正词严:“当然不是,公的主要技能是帮助母的勾引男的。”
陆流挑眉:“那他不该是狐狸,应该是乌龟。”
言希嘴角抽抽的:“为毛?”
陆流第三遍翻他的《包公案》:“书上说,这样的男人叫龟公。”
言希义愤填膺了:“毛啊,这只公狐狸可好了,救了个书生,然后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许配给了书生。多好的狐狸啊,不许侮辱我的狐狸!”
陆流望天:“你家公狐狸义务劳动学雷锋呢。”
言希掀桌:“你大爷的,陆流你大爷的!不许侮辱我偶像的小狐狸!”
当年,言希的偶像是蒲松龄。
事实证明,有信仰、有偶像的少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不知道书里的狐狸是不是也想娶书生的妹妹?
二十年前,言希十八岁,他画的画里没有人,拍的相片里却有人。
温衡问为什么,言希说不会画。他画不出每个人眼中的那些东西,天真大多会伤人,恶毒背后藏私欲。
温衡喜欢干家务,她站在凳子上,踮脚一遍遍擦着高处的相片。那些画面,第一遍看的时候容易被色彩刺花眼,可色彩背后的角落却总是黑黢黢的。阿衡擦着擦着,就只能看到那些黑黢黢了。她难过地问他:“你最想拍的人是谁?”
言希想了想,笑了:“小丑。”
假期时,言希、阿衡、达夷三人玩扑克牌,输了要接受惩罚。言希和达夷被罚喝了快一桶水,阿衡却安然无恙,脸趴在扑克牌上都能闪光。这孩子玩什么都认真。谁知最后却连输三把,言希刚倒好水,阿衡小脸却从扑克牌上移开,眼睛带着笑意说:“我扮小丑。”
她找来一顶五彩斑斓的帽子,脸上涂满了油彩,黄鼻子、红眼睛、蓝嘴唇、白面庞,瞧着真滑稽。小丑一咧嘴,达夷笑得前仰后合,她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身后摸出准备好的塑料花,变给言希。
言希拿出相机,许久却没有按下快门。他蹲在地上,拿卸妆油轻轻擦去那些油污,难得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这世界太多悲剧都是人为的,可是,我却不想再给你制造一丁点悲剧。”
他想看小丑是因为心中满怀愤意,总是揣测那样让人发笑的面孔之下的眼睛是如何的恶意和光怪陆离。悲剧同样如此,总是不会显露人前。
那些年陆流一直问他为什么偏离了同样孤寂的自己,言希说:“你从没见过那样快乐的小丑,因我才快乐的小丑。”
十五年前,言希二十三岁,当了许久的DJ Yan。那时候很忙,有许多自称喜欢他的人给他写信,忙不过来时,便雇了一个私人助理,专门处理信件。
那姑娘有点缺心眼,拿着一捧信,在演播大厅就激动地嚷嚷起来:“哎,言希,这堆写信的姓温!”
全电台的人都知道他在等一个姓温的来信。
他开始看信的时候是像扑克牌一样,一把摊开,到后来,就码得严严实实,永远惧怕看到下一封信上的署名。
他怕那些人都姓温,却不叫衡。
十年前,言希二十八岁,儿子终于学会了走路。他站在不远处,就那样紧张地攥着一块糖果,等着小小的宝宝走向自己。
儿子伸开的想要父亲拥抱的小手和见牙不见眼的笑,让他回忆起幼时的自己。他学走路时,永远像个小老头,背着小手。前方没有名叫父亲的怀抱。
小小的孩子终于歪歪扭扭地走进他的怀里,他剥开那颗糖,填入儿子的嘴裏,问他好吃吗?小宝宝摇头晃脑,最后却抱着言希的脸,亲了起来。那些沾有糖果气味的奶香印在他的脸颊上,言希笑了。
小娃娃第一次轻轻开口喊爸爸,言希握着那双小手,微笑道:“宝,多喊几遍,把爸爸的份儿也喊回来。”
他以前经常觉得哭得畅快淋漓才能发泄情绪,可是人一辈子又有多少眼泪,男人一辈子,又该有多少眼泪?
五年前,言希三十三岁,妻子第二次生孩子,思莞、达夷、云在三人在门口赌男女。
思莞大手一拍,压了十块钱:“外甥!”他这辈子就腻味像温思尔一样泼辣恼人的小丫头。
达夷犹犹豫豫,抽出二十块钱:“干儿子?”他想不出来言希生的姑娘该是啥模样,有时候光是想想,就觉得人生犹如车祸现场,早死早超生。
云在捻着佛珠扔五十块:“外甥!”心中冷笑,尼玛想要姑娘是吗?老子偏诅咒你生儿子,就儿子,对,外甥像舅!
阿衡这段时间喜吃辣,言希恶狠狠地递过去一百块,咯吱着牙说:“女,女,女!准了你们请我啃排骨,不准我啃你们的排骨!”
三人齐刷刷地面无表情地冒冷汗,言希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姑娘吗?”对面是清清冷冷的男人声。
“又不是你老婆,生姑娘生儿子关你屁事。我说顾飞白,你他妈不定时脑抽呢!”言希挑眉。
“没事儿。我就想说一声,如果是个姑娘,以后拜托恳请您千万一定不要把她送到江南,我怕她祸害我儿子。”对方的声音好听却隐约带着不知是苦是甜的深意。
“我操你大爷!”言希摔了电话。
一会儿护士喜滋滋地抱着孩子出来了:“恭喜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