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家小郎君(1 / 2)

三日后,一封从晏城来的八百里加急奏疏送到宣和帝手里。

庆国公言明,在晏城闹匪患之际,城中兵将恪守职责,从长安城借调的禁军兄弟们拼尽全力厮杀,终于将山匪头目尽数斩杀,护住了晏城的和平,城内百姓无比感激陛下的恩德。然在动乱之际,将士们都是血肉之躯,不少我大渝热血男儿丧命晏城。庆国公恳求陛下下旨,赠壮士们身后哀荣,厚待其亲眷。

在奏折之外,还附上了一份在此次剿匪中丧生的将士名单。

宣和帝不日批复,此事事关重大,为了彰显朝廷重视,着庆国公入长安城,宴请壮士家人,安慰抚恤,以安壮士们在天之灵。

宣和帝接到庆国公的奏折之后,成决当夜便得到了一份名单,从禁军中调拨离开的那几个人赫然在列。

他将名单烧毁,火苗幽幽暗暗,倒也能点亮这黑夜一瞬。

身旁没了温暖的怀抱,有狐裘也难以抵挡这深夜的冷。周真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向立在窗边的成决,有些怔愣:“大人在这儿做什么?”

这几日他们吃睡都在大理寺,生怕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周真真只当成决每夜仍去值房睡,她又是一个一深睡起来就雷打不动的人,现下看见他人在这裏还有些惊诧。

成决转身,瞧见她睡得脸红扑扑的,右脸颊上还睡出了压痕,实在是可爱得很。他几步走过去,坐在她身侧握住她一只柔荑在手里揉捏。

周真真有些羞涩,成决便道:“我站了许久,手有些凉。”

她立刻心疼,将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握住他的手:“那我帮大人暖一暖。”

成决繃着笑意,在这个思绪繁杂的夜里倒是拨开迷雾看清了不少的事,譬如说眼前的她。自他看见她第一眼,便看透了她的乖顺与炽热,眼神总是晶亮亮地瞧着他,懵懂又期待。

直到他晓得自己动了心,在想到她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心下柔软,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三分:“嗯,这‘小手炉’还真的很管用。”

这称呼让周真真脸红得很厉害,不想让他看着这么窘迫的自己,连忙转移话题:“我方才的话大人还没回答呢?”

“我习惯想事情的时候对着窗立着,最好外面有一弯月亮。这个时辰月亮在西,从值房里看不到,神探司是最好的位置。”

周真真想起月初一案时,成决也是立在烟柳坊阁楼的窗前静静沉思,仿佛是有这么回事。

“每个人仿佛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习惯,霍迟写字的时候习惯把一只脚跷起来,他说是他年少习武时留下的后遗症,规规矩矩地坐着实在是折磨他,腿弯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他反而觉得舒服。孟泛奇怪的习惯就更多了,爱模仿各种东西的叫声,有时候开心起来就轮着喊,一个人顶上一片树林里的动物……”

成决的眉眼冷下来,呵笑一声,道:“你对孟泛倒是观察入微。”

周真真没听出他话里的山雨欲来,自顾自点头,继续道:“林愈肖呢,来神探司的时间不长,坏毛病一堆,数都数不过来。不过只有一个习惯很奇怪,他喜欢在桌案上刻字……哦,还有,他日日佩戴一个青色的、上面绣着青竹的香囊,磨得都起毛边了他也从来不换。”

“刻字?”

“是呀,就在这下面。”周真真点点身下的桌案,成决抽出手,拿过灯烛蹲下身去瞧,眉头时时收拢着。

周真真曲着双腿坐着,柳眉也蹙着,喃喃道:“不过他刻的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每个字刻的深度几乎一模一样,这不是短时间内随便刻着玩,需要底子很深厚的。我从前也学过一段时间木艺,不过和林大人的完全没得比……”

“你学那个做什么?”成决起身将烛台放好,再过来时眼底已经没什么波澜,手自然地又塞进她软软的手里。她的掌心有茧,在来大理寺之前应该没少受苦。

“我之前在西南的一个小镇子碰上一个西域的艺人,就是我后来的师父,我想跟着他学东西,听说他最喜欢木雕,便打算投其所好。没想到他快走了我也没学出什么样子,我就捧着惨不忍睹的一堆木头拦住了他的去路。师父见我天资虽差但好歹还算努力,就破例收了我。”

“你的催眠术就是和他学的?”

周真真点点头,嘴角翘起,一派天真的模样,在她脸上看不出这岁月究竟苛待了她多少。

“只不过我师父说得对,我天资不好,怎么努力也只学了些皮毛。师父把他的链子送给我,便让我走了。”

成决的手指轻轻地蹭着她掌心的茧,霎时间觉得方才那股醋劲儿来得莫名其妙。

她就是这样的人,凡事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管是学雕刻也好,学催眠术也好,还是发现自己的不足,废寝忘食地看卷宗,学着他的模样认真地记清身边每个人的细小的习性……都来源于她这一点。

他最欣赏的,也是这一点。

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让他仿佛也回到意气风发时。

他想着,手揉着她后脑勺那里睡得有些乱的头发上,道:“你的成师父觉得你天资甚高,便不送你东西让你走了。”

周真真一怔,他对她而言,确实是一位良师,只是她可不单单想让他做自己的师父而已。

成决细细地观察她的反应,扬唇一笑:“等这个案子了了,我送你个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可说。”

自从成决说晏城是时机之后,大理寺的几个人便一直在等。

等到了晏城剿匪结束的消息,等到了庆国公为战死的将士请奖的消息,等到了庆国公不日启程从晏城赶往长安的消息……成决仍旧没什么动静,自孟泛到大理寺以来,还是第一次见成大人在一个案子里这么闲。

闲得带着周真真到处逛,一回衙门就带上一堆小食分给众人。孟泛剥着刚出炉的糖炒栗子,默默地在想:成大人居然可以放纵任性到这个程度,完全忽视掉他们三个形单影只的人,果然这就是爱情的能力。

“栗子剥好了吗?”坐在里侧的林愈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开口。

孟泛将装着栗子肉的小碟“啪”地一下摔到他面前,又觉得自己这么累没吃上一颗实在憋屈,一把抓了几个往嘴裏塞,却差点儿噎死。

林愈肖笑得前仰后合:“孟家小郎君可真是有趣。”

孟泛听他这么说呛得更厉害。

昨日成决带着周真真去闲逛时,留三人在衙门,林愈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且成决也说了,神探司的人可不遵循大理寺的时辰规矩来上衙,他便拖着孟泛和霍迟去了柳叶居。

柳叶居的潇湘所往常都是比画,昨日居然来了几个人在比刻木雕。

孟泛忍不住刺林愈肖,道:“林大人自负自己能力超群,在作画一事上没什么敌手,但如今站在这儿看他们刻木雕,八成看不懂吧!本官好心,若你诚心诚意地恳求本官,本官愿意教你一二。”

“孟大人喜欢雕刻?”

“家父喜爱雕刻,自小家中也藏了不少珍品,我不过是比旁人略通些罢了。”

林愈肖敷衍地恭维道:“厉害厉害。”

“你!”

“偏巧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求别人,我只喜欢别人来求我。孟大人既然这么厉害,我们不如也下场比一比。若是你赢了要求随便提,若我赢了,给我买刚出炉的糖炒栗子,一个个剥开,你看着我吃。”

孟泛咬牙切齿,在心裏道:若是自己赢了,定要林愈肖卷铺盖滚出大理寺。

霍迟觉得自己在这两人中间十分多余,但玄机阁出身的他天生对这雕刻一事喜爱,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去观战。

半个时辰之后,孟泛铁青了一张脸,林愈肖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孟泛雕得也算不错,但与林愈肖的那一尊相比,便是麻雀与鸿鹄的差别。林愈肖刻了一尊人像,一袭长袍,玉带束腰,手握着一卷书卷,线条细致到发丝,在这么短时间内雕完堪称天成。

最让人惊叹的,是这尊人像虽是木雕,但眼角、眉梢都是刚正之态,衣摆扬起,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洒脱之姿。

当场便有人花重金想买下这尊人像,林愈肖摆摆手道:“这是我与孟小郎君比试而刻,非常有意义,我可要好好收藏起来,以后时不时地拿出来观摩一番,回味一番。”

他这样子气得孟泛差点儿当场吐血。

想到这裏孟泛就更生气,灌下半壶茶水就要出门,全身心地拒绝林愈肖和他在一屋待着。

“孟大人且等一等。”

孟泛恶狠狠地看林愈肖,语气不善:“干什么?”

“这个送你。我做事有来有往,我已经有了个纪念之物,也得给孟大人一个,好供孟大人以后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

林愈肖递过来的仍是一尊人像,孟泛看了片刻,快要窒息了。他还是第一次见人送东西是送自己模样的木雕,让他想立刻丢出去,免得放在家中他晚上做噩梦。

“孟大人不要?那我明日就去写个话本,细数大理寺某孟姓官员学兔子八种叫法的那些故事……”

孟泛一把抢过来人像揣在怀里,飞也似的跑了。

自从林愈肖来了,孟大人逃跑的姿势都精进了不少呢!

林愈肖笑吟吟地晃着脑袋:“不知道以后孟小郎君想起我时会是个什么心情,唉……可怜的孩子……”

晏城到长安快马加鞭只有一日路程,庆国公一行人并没有着急,行了一日在齐陵镇落脚,打算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

齐陵镇人口不多,镇上的客栈饭庄却不少,专供赶路人落脚而用。管家已经先行一步打点好,待庆国公几人进入悦来客栈时,裏面饭菜齐备,热水也已烧好。

天光暗淡下去,自长安城来迎的王副将斟了一杯酒,放到庆国公的手边:“辛劳国公爷走这一趟,其实这样的小事本用不着国公爷操心,不过毕竟死的人裏面有禁军守衞,禁军统管皇宫防守,乃是天家脸面,才不得不让国公爷亲自来办抚恤一事了。”

庆国公虽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但身形高大魁梧,英气逼人,半分老态也透不出。闻言他朗声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过是些小事罢了,正巧老夫也许久未曾回过长安了。”

王副将这才放心下来,赔着小心,赔着笑脸。

庆国公尤扈乃是两朝老臣,当年也是叱咤战场的一员虎将,以功勋封侯爵。其胞妹入后宫,为宣和帝正宫皇后。那些年尤氏一族炙手可热,尤皇后为人纯良、宽厚,深受宣和帝喜爱,只是入宫多载不曾怀有龙裔,实为一件憾事。就在所有人认定皇后注定无出时,元庆二十五年,尤皇后突然查出有喜脉。

宣和帝大喜过望,皇宫上下也是一派喜气,大家都翘首等待着皇后诞下嫡子,为大渝江山延续血脉。

只可惜天不假年。尤皇后身子素来孱弱,生了一日一夜才诞下皇子,她因大出血而撒手人寰,皇子也在半月后夭折。庆国公从小疼爱幼妹,经受不住此等打击,之后请辞离开长安城,宣和帝将晏城赐给他为封地。

往事随风散,这些事过去也有七八年光景了。

酒喝罢,诸人散去。管家叫小二将浴桶抬到屏风后,注入热水,搭上毛巾才退下去。尤扈抬手脱掉上衣,身前身后大大小小的伤口。他是从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人,每一道伤口都彰显着他曾经的功勋。

热水涌上来,尤扈喟叹一声,两臂搭在浴桶边缘,放松身体,让其往下沉。

这酒比昔日上阵杀敌前喝的酒不知道要淡多少,可此刻他却上了头,大抵是近乡情怯。若非圣谕,恐怕他此生不会再近长安。

房间里点着味道清淡的香,闻着十分舒缓,热水氤氲里他终于透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落寞与疲惫,昔日长安的繁华景象一一在眼前闪现。

飞檐高耸、金雕玉砌的庆国公府,是他用浑身的伤与累累战功换来的。皇宫的金殿之上,皇后一身凤袍立在上首,他跟着众臣叩拜下去,起身对上她一双毫无光彩的眼。

彼时他意气风发,可不知道那只是这条路的开始。之后啊,那些风景闪现得太快,快到他已经分不清色彩了。

一切纷杂退去,他眼前出现的是在御书房内直直跪着的朝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认罪。”

突然那人猛地转身,腰间多了把佩刀,刀鞘退去,猛地朝他面门袭来。这样的攻击太过简单,平时他轻而易举便可躲开,可此刻却是动也动不得。

这一刻,他陡然生出几分恐慌,猛地惊醒,发觉这一切不过是酒意催发的一场噩梦。

尤扈紧闭一下眼再睁开,垂眸一看,水里突然有异状,从下至上有红色的液体汩汩而出,逐渐染得整个桶全都是血色。他霍地一下站起走出去,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伤口,揉了揉眼睛,那木桶里的血逐渐增多,溢出桶的边缘,一直蔓延到他脚下。

此时,饶是见过诸多风浪的尤扈心下也有骇然,他将披风上搭着的宽大毛巾扯下,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咣当”一声,有东西顺着毛巾骨碌碌地滚了一地,尤扈擦身子的手顿住,弯腰捡起其中一个。

这是一块灵牌,上面写着一行字:元庆二十六年,周南。

“周南……”

尤扈重复一句,心下一紧,视线顺着一个个看过去。

元庆二十六年,沈惊云。

元庆二十六年,隋清。

元庆二十六年,卢方。

……

元庆三十二年,瑞雪。

“谁?是谁装神弄鬼!”尤扈将手中的灵牌狠狠地扔出去,光着脚用力地往地上踩,目眦欲裂,嘶声吼着,“你有本事便站在老夫面前,何必用这些死人做幌子!老夫有何可惧,他们活着的时候都奈何不了我半分,何况已成了死去的亡魂!你出来!”

一块块灵牌被他踩碎,木屑刺破他的脚掌,血跟着渗出来,和木桶中流出来的液体融为一体。

烛火被窗缝探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他的视线跟着天地颠倒,那灵牌突然飘出道道虚影,一道接着一道地立起来,横着一排,或笑或怒,或喜或哀,只每一双眼底都是无边的恨意蔓延。

尤扈一脚踹向屏风,“轰”的一声屏风倒地,他折下断裂的木条拿在手中,嘶吼一声,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过去。

“我尤扈遇人杀人,遇鬼杀鬼!我不管你们是人还是鬼,只要是敢挡我路的人,就都要死!”

那一道道身影被他打散,复又重合,依旧恨意昭昭地紧盯着他。尤扈咬着牙掩住心裏透出来的慌乱,将木条换了一只手紧握住,冷笑一声,呵道:“周南,你身为青州都督,青州之事尽在你掌握之中。这可是当年你向老夫求来的位置,怎能因为事情败露就记恨于老夫?”

“沈惊云,你身为钦天监正使,探天机、观星象乃是你的天职。你言说青州三年旱灾,这是从你口中所说,又怪得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