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簪花为君妇(1 / 2)

自从案子结了之后,神探司就有些闲。琴琴的精神总算是恢复如常,这日孟泛送她去了书院之后再去上衙。一踏进神探司的门,他就觉得一股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霍迟端坐着,手中晃悠着一把刚制出来的精致飞刀,闫桉背对着他,脑袋磕在墙面上,正在冥思苦想。

“我说……”孟泛启口,拉着自己的椅子出来一屁股坐下,“你们两位打这儿干吗呢?哎,周真真呢?还没来?”

霍迟的手一顿,下巴往对面扬了扬,孟泛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起身将今日带来的栗子放到临窗的桌案上。

若说之前成决和周真真二人还能稍微上下等级分明一点,那么自从郑家兄妹一案之后,两个人就彻底不理俗尘、“狼狈为奸”了。

此案周真真算是立了大功,成决特向陛下请旨,又晋了周真真的官位,眼下她在大理寺中仅次于成决。

对此孟泛颇为无语,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是如何想的,居然真的会准了成决的请求。

那之后,周真真几乎就长在了成决办公的独间。对此,成决是这么说的:“周大人比你们几个官位都要高,再和你们待在一起,终究是不妥,然大理寺中比你们周大人官位高的也就是本官了。于情于理,周大人与本官同间共事都是应该的。”

孟泛:……他头一次听到有人“公器私用”用得这么理直气壮、逻辑通顺的。

他摇了摇头,转身指着闫桉问道:“闫大夫怎么了?怎么还面壁思过了?”

霍迟道:“闫大夫在思考,怎么样开口去找成大人要诊金。”

“你要回去?”孟泛轻拍了拍闫桉的后脑壳,“回你那地方去做什么,留在大理寺帮着办案多好。这次案子你可出了不少力呢,成大人爱才惜才,肯定不会放你走的。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劝你一句,来了我们这儿,生是大理寺的人,死是大理寺的死人,认命吧,啊!”

闫桉仍然不说话,孟泛又推了他一把,他的脑门磕到墙上,一下子磕醒,捂着额头转过来,睡眼惺忪地问:“你说啥?”

敢情是在补觉呢!

霍迟“哦”了一声:“他在劝你认命,不要离开大理寺。”

闫桉打了个呵欠,起身抻抻腰:“谁说我要离开大理寺了?”

“那你还想去要诊金?”

“为什么不要?”闫桉面露疑惑道,“我想留在大理寺那是想干一番事业,我去要诊金是我应该拿的,这不冲突。”

孟泛额角一抽,无力反驳。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门一下被推开,周真真匆匆地跑了进来,满脸通红,也不说话,走到最里侧的桌案边,手忙脚乱地拿过一本卷宗就翻起来。

她翻来覆去,把卷宗都快翻烂了才停下,眼睛定定地盯在某一页上。

孟泛与霍迟对视一眼,心裏都在想:这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周真真才这么急着跑回来翻卷宗看。闫桉耳聪目明,多年行医眼力极好,遥遥地看了一眼,淡定地道:“她把卷宗拿反了。”

孟泛“哟”了一声,看了眼周真真的小红脸,才看着对面,摸了摸下巴,有情况。

周真真这一整日都神情恍惚着,时不时脸红着,又时不时傻笑着,等到下衙时和对面的成决撞了个正着,她把头垂得更低,匆匆地拉着孟泛一道先走了。

若是往常孟泛这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但今日成决全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没有一点儿杀气,让霍迟更摸不到头脑。

“周大人气血上涌,面红不止,又时时眼神飘忽,举止迟钝,典型的激动过度。”闫桉掰着手指,下了结论,“我大理寺估计要办喜事了。”

闫桉虽总是说话不着调,但也总是能一语道破天机。

早晨,周真真进了成决办公的独间后,习惯性地收拾桌案,将从满月茶楼带的糕点放到上面,并烧上一壶热水。待到成决来时,喝的就是温热刚好的桂花茶。

二人已经习惯这般相处,吃完成决便埋头办公。周真真则通过成决的关系,到户部借来了盖州城历年的布防名单。

一室桂花香甜间,只闻翻书的“沙沙”声,周真真觉得心安,她一直想要的,就是像这般,有阳光和茶香,有她的成大人在身旁。

她含着笑又翻一页,成决单指突然推了一张纸过来。

——办公事期间偷看,实在不像话。

周真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成决又推过来一张纸。

——办公事之间要做些正事才好。

周真真正襟危坐,挺直腰身想去做所谓的“正事”。谁知,成决安静了一会儿,又提笔刷刷地写了什么,照旧推了过来。

这一看,周真真的心立时快要蹦到嗓子眼儿,连那不算耀眼的阳光都仿佛浓稠成蜜糖。

——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周真真读过《诗经》中的这一段,绸缪束薪,男婚女嫁,各得其所。

一瞬间,红霞烧上脸颊,偏偏成决还要正正经经地问那么一句:“如何,这件正事,周大人可愿去做?”

周真真的脑中纷乱如麻,既羞涩又紧张,但更多的还是苦尽甘来的惊喜。她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话语,怕做此等大事之前说错了一个字,都会懊悔终生,所以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推开房门落荒而逃。

成决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捏了捏眉心轻轻笑了笑。

周真真就这么连着躲了十日,到了九月十三这一日总算是躲不过去了。

天还未亮时她便醒了,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再也睡不着觉。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曾经和成决说起过的。以他心细如发的性格,一定是好好地记住不会忘记。

这十日,他再没提过那日的事,就好像当时只不过是随手一写,她随意一看,只有她躲得真实真意。

过后周真真也不免后悔,自己为何会那么犹豫,不当场答应,万一……万一成大人反悔了,可怎么办?

周真真纠结了半晌起了床,亲自烧火揉面,打算今日给成决带自己做的糕点过去。今日她是寿星,再贿赂一下,想必提起此事,成大人也不会拒绝的吧!

周真真在嫁成决一事上没有丝毫退让,就算说错做错,也总比错过得好。

将成决爱吃的各式糕点装满一食盒,王大嫂才走进厨房,“哟,今日小寿星的生辰怎么还自己动手了?”

周真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今日大理寺有事我需要早些过去,就早些起来做了。”

王大嫂将食盒的盖子盖好,想到什么,笑眯眯地道:“今日晚上回来吃吧,嫂子给你做一桌你爱吃的。”

“成。”周真真拎起食盒飞快地往外跑,王大嫂琢磨着,趁着好日子把真真和李二公子的事情定下来也好。

今日是个好天,蓝空如点翠,淡薄云絮漫天,阳光耀眼。

那个更比之光华耀眼的人就站在茶楼不远处,一身靛蓝色的官袍,风华正茂时,含笑着看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周真真的步子一下子变缓,成决便提步,几下走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周真真支吾着说不出话,成决手指打开食盒,一挑眉道:“这是给我带的?怎么这么多花样?”

周真真还是支吾着,成决似是没发觉什么不对劲儿,道:“我本是从这路过的,想起你在裏面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没承想刚好你就出来了。离上衙时辰还早,先陪我走一走?”

周真真知道他是要去上朝的,乖顺地点点头,陪在他身畔。

一路上,成决时不时地说什么,周真真的脑子里纷乱如麻,敷衍地附和着。待成决脚步停下,她一时不妨一下撞了上去,鼻子都撞得一酸。

“在公主府时你就是这么往我身上撞的,时移事不异,你还真是没有变过。”

周真真摸了摸鼻子,仰头看去:“咦,这是哪里?”

这不是皇宫,而是一处门庭清闲的衙门,也没有挂上匾额,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在地方,媒氏官皆在当地衙门里,长安是京城,我大渝建朝以来,人口更是激增,为了不耽误,媒氏官便分街而设。”

周真真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成大人……你……”

大渝男女婚嫁时,要有朝廷的认证才是被律法所承认的夫妻,要到媒氏官那登记造册,领取婚书。但通常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民间私下定亲才会去媒氏官处,可显然成决是直接跳过了先头的那一步。

“今日进了这个门,再出来,你便是我成决的新妇。”他说得认真且直白,没有迂回,没有纠结。周真真捏着衣角,事到临头没了之前的不顾一切,不免小女儿家的矫情,嘀咕着:“若我不进呢?”

“不愿啊——”成决刻意拖长声音,再顿了一下,无所谓地道,“那咱们便回去吧!”

“哎哎哎……”周真真立时红着脸拖住他的手,声音更小了去,“愿意,我愿意。”

成决弧度极小地勾了勾唇,扣住她的手,一道叩开媒氏官处的门。

他拿捏不准陛下的圣意,但周真真,他是要定了。

她一路漂泊、孤苦无依,他时常想,这个瘦弱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样才能好生地站在他面前。只消想一想,他的心就揪在一起。今日她的生辰,就让他送她一个大礼。

从此她为他的新妇,他是她的夫君,此后纵使万千波澜在眼前,也由他替她去抵挡。

成决与周真真商议过后,决定不把成婚之事告知别人。成决深知淮南侯未除,她并不会安心嫁人,便待一切事了,带她先回去见父母,再祭拜过奶奶,再行拜堂成亲。

周真真感念他的体贴,心中暖洋洋的,等他到宫门前逗弄着她唤他夫君,她也强忍羞涩依样地轻声喊了。

那一声“夫君”娇娇柔柔,成决心中大喜,若不是顾念着旁边有人在,真想好好抱一抱她。

“乖乖地在大理寺等着为夫下朝回去。”

周真真红着脸点点头,转身脚步欢快地离开了。

早朝之后,宣和帝叫了成决到御书房,语气很软和,只当是寻常的长辈:“再有几日就是庆母妃的寿辰,母妃喜欢小辈的孩子,从前她也是最喜欢凤珏的。前些日子,庆母妃病情反覆,说话间提过几次凤珏,朕想着你若是得空就多往宫中走走,权当宽慰她老人家的一颗心吧!”

成决记得母亲经常和他提起庆太妃,那是个十分随和的人,先帝原皇后薨逝后,由庆妃摄六宫时,对待这些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臣遵旨。”

宣和帝蹙了蹙眉,问:“正安王家的案子都了结了?”

“是。”

“上次你提的给周真真晋官位一事,在朝中倒是引起了诸多人的不满,说她入仕不过半年时间便已经官居从三品,实在是不妥。朕知道你是个行事谨慎之人,便也就遂了你的心。今日得空,朕倒是想问问你,是何打算?”

成决撩开袍子,直直地跪在地上,道:“外甥与周真真情投意合,已经在媒氏官处取了婚书,结为秦晋之好。外甥不敢欺瞒陛下,周真真日后虽是外甥的妻子,但也是我大渝的朝臣。我大渝为首,夫妻为次,外甥不想周真真回家时为我的内人,在大理寺还要被人说靠着成决才能立足。外甥,不想委屈她。”

“你!”他这般先斩后奏让宣和帝心头起了怒意,可他以“外甥”身份自居,拿自己当至亲长辈,一字一句诉尽衷肠,那倔强的模样像极了当年为了成今不顾一切的凤珏,让宣和帝想发火也发不出,闷着声音道,“朕早先已经说了会为你的婚事谋划,你怎能自作主张?告诉你母亲了没有?”

“未曾。”

“胡闹!”

“外甥知道陛下忧虑,是在周真真来路不明的身份。现下外甥已然查明她的来历,还请陛下不用担心。至于母亲那里,她从不干涉我的生活,外甥离开家时母亲曾对我说,若有心仪之人不必告诉她,我自己拿主意便是。外甥认定了周真真,此生此心不移,还望陛下成全。”成决伏身叩首,语气真挚坚定,那重重的一下似是敲进了宣和帝的心裏。

宣和帝长长地叹了一声,半晌后才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是你看中的,朕便也就依了你。朕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你便迎了她过门吧!”

“陛下,此事不急,外甥想待年末去带她见见父亲母亲再说不迟。”

“嗯,也好。”宣和帝又和成决说了会儿话,神情露出几分疲惫,成决便起身告退。

过了这一关,成决的心情陡然轻松不少。从御书房离开后,成决想起宣和帝所说之事,便往后宫里走。庆太妃住在慈庆宫,在御花园南侧,离宣和帝住的乾元宫很近,可见陛下的孝心。

御花园中的望山亭传来说说笑笑声,成决驻足便见庆太妃在裏面,还有宋怀时、宋绩两个兄弟。庆太妃疼小辈的孩子,气氛轻松又融洽。

成决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提步往上走,见了礼:“微臣成决见过庆太妃。”

庆太妃年事已高,头发花白,眼睛也浑浊,眯着眼看了他半天,颤着手摸着他的脸:“这是,凤珏丫头家的孩子,长得可真俊,比皇帝的儿子还俊,快起来快起来。”

宋怀时“唉”了一声:“这为青一来,皇祖母眼里就看不下我们兄弟二人了,四弟,咱们还是别留这儿讨嫌了。”

宋绩只是温和地笑,庆太妃倒是乐呵着:“行啊行啊,你们可走吧,磨着我又吃这个药又吃那个药的,为青懂事,定是不会像你们兄弟一般为难我的。”

宋怀时拉着宋绩站起来,拍拍成决的肩膀:“为青,这任务可交给你了。”

石桌上放着的白玉碗中是熬得浓稠的药,只没了一小半,旁边还放了好几样蜜饯糖水,庆太妃惯来不爱吃药,每次发病都要人哄着劝着才能安安生生地将一碗药吃了。

宋绩衝着成决笑笑:“这些日子你一直忙着,改日去喝喝酒。”

成决点点头,那两兄弟一前一后地走下亭子。

“太妃若是不吃药,这病怎么会好。”成决温声说着,耐性十足,“为青日后成婚时,还要太妃娘娘帮着筹办呢!”

庆太妃眼睛一亮:“为青定下姑娘了?”

“方才告诉了陛下,这不就赶着过来和太妃娘娘说了。她是我们大理寺衙门的女官,能力出众,乖巧懂事,为青锺情许久,等下次再入宫就带来给太妃见见。”

庆太妃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那一碗药顺顺利利地喝下去,连蜜饯都没用吃。

上一次成决见庆太妃还是除夕,那时她精神矍铄,远没如今的老态。到底是上了年纪,一场普通的风寒都会去命三成。成决一直陪着她说话,直到她坐着打瞌睡,他才小心地唤宫人将她抬回慈庆宫去。

桌上的蜜饯没了大半,是方才宋怀时与宋绩劝药时庆太妃吃下的。成决想起自己家的那个总吃糖的小姑娘,面上浮了温柔笑意,惹得一旁没见过他如此的小宫女红了脸。

庆太妃的贴身宫女如意姑姑是从她进宫便带进来的,这些年近身伺候的事一直都是她亲自做。庆太妃小憩后喜欢喝上一碗时新瓜果制成的冰盏,进了秋之后便换成糖煮。

安顿好了庆太妃,如意姑姑便进了小厨房忙活。

将白梨去皮、挖瓤,切成大块,糖水煮到翻滚,将梨块下锅,出锅前撒一把桂花,盛到釉色通透的白瓷碗里,颜色清淡,软腻香甜。

“姑姑,姑姑不好了……”

小宫女跑过来,急得眼泪都掉下来,迭声说:“太妃娘娘……太妃娘娘不好了,姑姑快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