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承安向来不喜欢潇王一脉,并非有什么偏见或敌视,而是潇王一脉素来张扬霸道,武功之资外显,而文治之态不足。
当初南征北战的潇王如此,而今横行霸道的李星洲亦然。
他穿着整齐官袍,手执玉笏,在午门下车,然后匆匆向北,这一路路途遥远,他体态微胖,走起来也不便,外城武备武德司首官季春生走在前面为他引路。
季春生此人他有些印象,当初就做过武德副使,后来潇王出征,皇上不放心,见他武艺高强,为人忠厚,便将他调入潇王军中,从此保护潇王。
直到前些日子,皇上遇刺,前武德使朱越恰好卷入构陷魏朝仁之案,被满门抄没,皇上才再次启用他,在此之前此人一直在王府中,尽心尽力保护潇王遗留的世子李星洲。
羽承安倒是不在乎这人,哪怕季春生此时贵为武德使,掌管皇城戍衞,三品加身,有权入宫参加朝议,可始终不过是个武夫罢了,说白了武德使是弄臣。
陛下宠信他便有权,说句不好听的话,哪天陛下不在,他便一无是处了。
跟季春生入宫,羽承安也未有什么好礼节。
足足走了有几刻钟,才到正殿长春。
恰好遇到才出大殿的王越,他想必是亲自来理折子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有次权,独理政务。
两人行礼,也不多话。
当朝在他之上的大臣无非两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越,还有大将军冢道虞,冢道虞和王越年事已高,他身为副相,迟早会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用不着讨好王越。
再说王越此人羽承安也看得清楚,其人虽是文举出身,有文人习气,可说到底骨子里还是有武人蛮性和戾气,大家终究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一边走一边脑子里转过些念头,四周树木开始变得葱郁,阁楼墙壁开始变多,已经进入内城了。
文治安邦,武治祸国!
羽承安不止一次向陛下递交论表表述此事,可始终无疾而终,陛下杀戾之气还是太重,一生之中频繁用兵。
便想想当初秦皇汉武,哪个不是如此,武功看似得一时名声,舒畅痛快,可却劳民伤财,祸国殃民于无形,长此以往必是大锅!
……
很快,他便由武德司交接至上直亲衞,然后在一个小太监带领下进入坤宁宫,等候通报。
时机到了!
羽承安等这天已经许久。
李星洲其人看似文采斐然,他的《山园小梅》还有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京都上下无不传颂的《青玉案·元夕》,就连他也惊叹不已,十分宠爱,可谓惊世之作。
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不敢说自己眼光有多独到狠辣,可也能看出,李星洲其人乖张跋扈,行事肆无忌惮,而且才得了名声,转头就买通混人打了诗会上得罪他的书生,如此不爱惜自己名声羽翼,实乃浑人所为。
可不好就不好在他所为之事,才学高厚,可却处处透露着武人的凶戾和铁血果决!
这是令羽承安忧心的,他不敢说太子有多好,但至少以太子之性情,将来继位不会是胆大妄为,轻开战端之人。
可要是李星洲之类的,恐怕景朝连年四处战祸,再无宁日。
虽说现在看来李星洲不可能继任大统,他无名无分,名不正言不顺。
可要知道他是潇王嫡长子!
光这一点就足以令羽承安忧心!
潇王当初多受皇上宠爱只有他们这些老臣才明白,若非林王丧期,潇王早被立为太子。后来潇王为救陛下而死,死后近十年,东宫之位长期空缺,大臣再三劝谏皇上也隔了许多年才重新立储,足见潇王地位。
可哪怕现在太子身居东宫,陛下让他上朝参与国事,可开元府尹却依旧不是太子,而是何昭。
越想这些,羽承安就越是忧心,他为国忧,为君忧,却不能声张,无人知晓。
即便如此,一想管仲乐毅,先人圣贤,他便充满动力,这些都是值得的。
而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李星洲自己犯下蠢事,皇上才遇刺,他还私买三千多斤铁石,未报备盐铁司!
他不管李星洲为何要买那么多铁石,只知道身为皇家子嗣,私自在京中囤积大量来历不明,用途不明的铁石就是有不轨之心。
不一会儿,小太监出来了,说陛下召他进去。
羽承安理了理衣袖,整顿好仪表后便小心走了进去。
发现坤宁宫内不只有皇上,连皇后也在,微微皱眉,因为潇王乃是皇后所生,李星洲是潇王儿子,此时说李星洲的罪行,皇后只怕会袒护。
他行了礼,皇上已经开口问他,此来所谓何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陛下,老臣次来乃为市舶司上报之事,因涉及皇家子嗣,不好在朝堂之上说起。”羽承安拱手道,市舶司乃政事堂下属,正好归他负责,这么说合情合理。
“那便说吧,不用遮遮掩掩。”皇上面无表情的道。
羽承安点头,然后说:“近日市舶司上报,潇王世子从江州买进三千余斤铁石,经市舶司检,直接入了王府……
臣觉得此事兹事体大,三千多斤铁石在京中可不是小事,恐有祸乱啊……”他说得隐晦,但陛下应该明白才是,可羽承安微微抬起眼帘,却见陛下面无表情,似乎没多少惊讶,就连皇后也未开口为潇王府求情。
羽承安皱眉,难道他还没说清楚?
于是说得更加直白些:“陛下,三千多斤铁石可出生铁千斤以上,若铸成枪矛,只怕够上千人使,而且潇王府中多有百战精兵,此事万不可怠慢……”
说到这,他再次微微抬头,可皇上和皇后自顾自喝着茶,似乎都没怎么在意……
羽承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莫非……他说法不对,陛下听不出此中利害?武装上千人,还是在京中,这可不是小事,便是戍衞皇城的武德司,上下也不过千余人而已。
“陛下,市舶司乃是臣在辖领,此乃臣分内之事,臣请陛下明旨,准我彻查潇王府,以消除隐患,若无事自然好,若……若有事也好早做打算啊。”羽承安再次道。
这次他直接提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要明旨,就是告诉天下人潇王府有反心!到时必然成为众矢之的,他去查有没有证据还不是他说了算。
结果一抬头,皇上完对此事并不关心,摆摆手道:“星洲顽劣调皮,自幼就是这性格,朕自会管教他。至于你说的明旨查办就不用了。”
羽承安此时目瞪口呆,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皇上明明刚历经遇刺之事,该是疑心最重之时,为何……为何听说这么多铁在京中也无动于衷!
“陛下,这可不是什么年幼顽劣之事啊!”羽承安加重语气。
“世子是皇家子嗣,已到虚冠年纪,王府中都是忠心耿耿,赤诚效忠,甘效死力的死士。而且三千多斤铁石不报备盐铁司,却鬼鬼祟祟行事,本就十分可疑,此事万不可轻视!”羽承安有些着急了,说话也开始放开分寸。
皇上并未回应他。
他只好接着说:“这三千多斤铁石,若制成枪矛足以武装上千死士,若为强弩硬弓,足备上万箭矢,不得不重视啊陛下!
臣也是为国家社稷,为陛下安危着想,哪怕世子清清白白,也不能坐视不理,任这么多铁石流入京中,去处不明,陛下三思,臣请明旨肃查!”
他越说越慷慨激昂,说到最后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头。
人的情绪本就是奇怪的东西,因为它具有不确定性和欺骗性,所谓欺骗不只欺骗别人,更多的反而是欺骗自己……
很多时候,人会为自己找个理由,起初也知有诸多破绽和漏洞,或者根本只是借口,可再三重复、强调,为此付出之后,往往就假戏真做,自我催眠,连自己也骗了……
比如此时……
羽承安跪伏在地,慷慨无悔,心中已然认定除去李星洲乃是为江山社稷的大事,至于为何,大概忘了。
皇上皱眉,缓缓站起来,看了他几眼,见他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淡淡问道:“哦,朕听你说盐铁司无报备,莫非盐铁司也归你管了,那鲁节的盐铁使是做什么吃的?”
羽承安瞳孔瞬间放大,脑子一下子从慷慨激昂的陈词中回神,瞬间脊背发凉,明白自己一不小心说错话,漏了破绽……
“此事……陛下,此事臣也是偶有听闻。”
“偶有听闻,那可真是巧了。”皇上面无表情伸手,宫女连忙将茶杯奉上,他喝了一口,羽承安跪伏在地,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鲁节才秘报于朕,不过三两日,你便来了,你说巧不巧?
十有八九是你那女婿告诉你的吧。”
形势瞬间急转直下,羽承安满头冷汗,连忙道:“陛下……,小婿,小婿确实在饮酒之后无意间向臣说过,可此事乃臣一人所想,一人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