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鲸对苏遥的第一印象可以说非常糟糕。

苏遥是初二转到X大附中的，听说因为成绩优秀被附中校长“挖”过来了。

当时的俞小鲸十分讨厌学霸，尤其是这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应该说是标准的“俞家的孩子”。

俞家的孩子，比如小她一岁的堂弟，一路跳级进了科大少年班，大她三岁的堂姐则拿着全额奖学金去麻省理工学院研究机械工程。而他们的父辈都出身于TOP3（前三）的名校，如今是各个行业的精英：她父亲是X大教授，大伯是高院大法官，三叔是桥梁建筑专家，姑姑是主任医师……在俞家，她仿佛是“别人家的孩子”，跟其他人在智商上存在着一个壁垒的差距。她费尽全力获得的成绩只让父亲皱眉，怀疑当初在医院抱错了孩子。

从小到大，她看着同辈的堂姐弟拿满分比喝水还容易，曾妄想向他们看齐，诚心诚意地向他们请教：“你们怎么考到一百分的？”

他们理所当然地答道：“总分就一百分，没办法考更多。”

后来总分有一百五十分，他们还是遗憾地表示不能突破卷面分。俞小鲸的认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自信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于是放弃治疗，不再追赶他们，反正也没人指望她光宗耀祖。

苏遥一出现，就让她想起俞家的学霸们，本能地看他不顺眼，常常用白眼睨他。转学生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空位，成为俞小鲸的邻桌。中二时期的她无比希望世界末日的预言是真的，让全世界的学霸原地爆炸，毁灭地球吧！可惜，学霸们会用智慧之光，照出世界末日预言的荒诞。

苏遥代表学校去参加各种竞赛，用大大小小的荣誉证明他是“学霸本霸”，他的优秀毋庸置疑，这让俞小鲸对苏瑶更加深恶痛绝。一看到他，便会想起在俞家被满分堂姐弟碾压智商的挫败和惶恐。

她想整个学校可能只有她讨厌苏遥吧？

比起亮眼的成绩，苏遥的人缘更好，他亲切随和的性格非常讨喜，可以说是“班宠”了。对此，俞小鲸只有四个字评价——哗众取宠！

俞小鲸的“反调”唱得太明显，显然引起苏遥的注意了。

或许为了征服俞小鲸这个“钉子户”，苏遥无视她的斜眼，日常打招呼，得不到回应，也要强行聊两句，进行睦邻友好的交际。

俞小鲸的反应是扇扇手，让苏遥哪边凉快哪边去，她坚持跟学霸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

“俞同学这么酷，这朋友我交定了！”苏遥反而兴致勃勃，“你等着，我再想想办法。”

苏遥想出的办法是在考试时，见她抓耳挠腮，解题解得很困难，就大大方方地摊开他的答题卷，轻敲桌面示意她——随便抄，别客气。

学渣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俞小鲸最恨学霸用云淡风轻的姿态侮辱她的智商！俞小鲸恼羞成怒，拿起橡皮直接砸向苏遥的脑袋，毅然决然地站起身，举报他作弊！老师却不相信她，怀疑是她想作弊，因为抄不到苏遥的答案就恼羞成怒，贼喊捉贼，要求她写一千字的检讨。

含冤受辱的俞小鲸，长期以来因俞家学霸而扭曲的心态，瞬间轰然崩塌，当场掀了书桌，愤然离去。

苏遥追着出来，拉住俞小鲸的手腕，急急忙忙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

“谁要你帮了？！”俞小鲸甩开他，恶狠狠地瞪着他，“就算考零分，我也不会作弊！因为我讨厌你，你就这样陷害我，小人！”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人，苏遥硬拖着她回教室，当着全班的面说明原委，承认他的行为是作弊，与她无关，要求承担全部责任。

“班宠”不愧是“班宠”，一认错就被原谅，还被老师夸有担当。老师按照规矩取消苏遥这次考试的成绩，向俞小鲸表示道歉，让她继续考试，这事到此为止。

其实只是一次普通的随堂小测，成绩如何并没有什么影响，唯一的影响是俞小鲸终于正眼看苏遥了，也愿意搭理他了。

苏遥这个人十分擅长顺杆子往上爬，理所当然地将俞小鲸当朋友，开始对她掏心掏肺，毫不避讳地表示他会转学完全是因为X大附中校长给的奖学金很可观，还承诺如果他中考成绩全市前三，保证奖励丰厚。苏遥说他的性格这么平易近人，当然是为了和同学们搞好关系，然后推销他的考前重点预测，实现互惠双赢，毕竟大家都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嘛。

“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简直是至理名言。”苏遥发出无限感慨，“读书真的充满了商机。”

“你是葛朗台吗？”

学霸暴露出守财奴的本性，让俞小鲸目瞪口呆。她以为学霸应该如俞家堂姐弟一样自带清高和傲慢的画风，谈钱多俗气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苏遥说得坦荡荡，“我父母都是普通人，在超市做仓管员和收银员，赚钱能力有限，而我只要动动脑子，就可以赚到钱，何乐而不为？”

俞小鲸以为应该在云端上享受智商优越感的学霸，浑身却充斥着“向钱看”的世俗气质。一下子，学霸从云端坠落，接了地气变成了凡夫俗子，她的心理莫名地平衡了。

因为苏遥的存在，俞小鲸渐渐地不再纠结和俞家人的不同，原来她也能和学霸成为朋友。俞小鲸曾经愤世嫉俗的中二期，长出的古怪棱角是被苏遥磨平的，他让俞小鲸甘于当个普通人，承认自己很平凡，因俞家学霸而扭曲的心态不知不觉被摆正了。

当年中考，苏遥成为X市状元，俞小鲸并不意外。感谢他的考前重点预测，让她考了不错的成绩，从没有高中部的X大附中顺利毕业，踩线进入升学率颇高的青藤中学。青藤中学只能算X市前三的重点校，让俞小鲸意外的是高中开学那天她会见到苏遥，两人又是同班同学。

“青藤给的奖学金最高。”苏遥解释为什么退而求其次，“等三年后我会考入清北，相信到时的奖励也不会让我失望。”

对于苏遥的“见钱眼开”，俞小鲸已经见怪不怪了，转而看他眉开眼笑地说着暑假打工的事。

因为“中考状元”的名头，月浦街的月光水族馆就以高额的“出场费”请他去“站台”，以“水族馆有中考新科状元，不来看看吗”为噱头，招揽生意。这一招确实很有效，苏遥往那里一站，简直就是“文曲星再现”、“人形锦鲤”，不来转转沾点好运都说不过去。高中开学前，月光水族馆还给苏遥包了个大红包，感谢他允许水族馆继续打“中考状元”的招牌。

苏遥向来是“有钱好说话”，月光水族馆的“中考状元”招牌打了好些年，直到三年前俞小鲸大学毕业，来到月浦街才发现月光水族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鲸鲸海洋馆。

俞小鲸从未见过月光水族馆主打的“中考状元”招牌，常常与她相伴的是鲸鲸海洋馆的镇馆之宝“爱丽丝”，而她成了鲸鲸的吉祥物。

也许苏遥算是这裏吉祥物的始祖吧？

完成鲸鲨喂食表演的俞小鲸，怅然地俯在爱丽丝宽大的背上，沉入水中，又像浮在星空间，沉沉浮浮，回忆也跟着翻腾，触动着她的心。

“大鱼儿，你要加场表演‘水形物语’吗？”

水面上传来孟千里的声音，俞小鲸置若罔闻。

“我告诉你，你别想把爱丽丝带偏，跨种族的恋爱我家爱丽丝不约，绝对不约。”看过电影《水形物语》的孟千里脑洞大开，拍打着水面催促她，“大鱼儿，喂食时间结束，小游那里得有人使唤，你赶快回去。别想摸鱼蹭工时，我是不会增加津贴的！”

孟千里这个表弟控真的超级烦人，烦得她只好从爱丽丝背上起身，浮出水面。

“我在跟爱丽丝互动，维护彼此间的感情。”俞小鲸从水里上岸，拿下潜水面具，不紧不慢地反问，“请问馆长大人，您哪只眼睛看到我摸鱼了？”

俞小鲸现在不是很想看到裴游，跟他共处一室对她来说，也算是种挑战。一周前，裴游莫名其妙地提起苏遥，她摆明了不想“叙旧”，他硬是要踩她雷，弄得场面相当尴尬，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微妙。拜裴游所赐，这段时间，俞小鲸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回忆海，想起苏遥。那是她少女时代的回忆，并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在摸爱丽丝，你摸的可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鱼。”孟千里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你这么喜欢摸鱼的话，小游那边还有更大的鱼，等着你去摸呢！”

此“摸鱼”非彼“摸鱼”，彼“摸鱼”也非此“摸鱼”。

“……”

俞小鲸无言地看着偷换概念的孟千里，摆摆手表示她听见了，这就去鲸展厅给他亲爱的表弟使唤。

“大鱼儿。”孟千里却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膀，故意压低声音强调，“你要乖乖听小游的话，别让他不痛快，知道吗？”

俞小鲸撇了撇嘴，明明让人不痛快的是裴游，孟烦烦这护短的手伸得可真长。

“嗯，我知道了。”俞小鲸回头面对孟千里，轻扬嘴角，乖乖地笑道，“他可是您亲爱的表弟，还是我现在的顶头上司，我哪敢让他不痛快呀？”

“你……”孟千里看着俞小鲸的假笑愣住了。

“不好意思，老板，我不能在这裏跟你摸鱼了。”俞小鲸用他的话做结语，“作为裴先生的助手，我得去鲸展厅干活了。”

这般皮笑肉不笑的俞小鲸，客气中带着明晃晃的刺，孟千里被扎得有些猝不及防。

这几天孟千里看裴游的状态不对劲，暗中观察鲸展厅，感觉到他和俞小鲸之间诡异的气氛，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俞小鲸在摆谱，让小游不痛快了。

孟千里看着俞小鲸走远的背影，她的背绷得很紧，挺得很直，仿佛在昭告她的不妥协与倔强。难道小游也让她不痛快了吗？

唉。

裴游叹了一口气，捏着陶土制作鲸模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有些后悔向俞小鲸提起苏遥，好像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逆鳞。当她看见照片中的苏遥，目光随之变了，如同坠入深海，静寂又沉重。

他听见她的心声：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然后俞小鲸用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我不记得了。”

她漫上湿意的眼睛，明明说明她记得，她没有忘记照片中跟她有说有笑的苏遥。

就算不去听俞小鲸的心声，裴游也感受得到她的欲言又止。她刻意说出的话充满了欲盖弥彰的意味，仿佛深海里沉寂许久的暗流，随着波动泛起，未到达水面，又硬生生地被压下去。

看俞小鲸睁眼说瞎话，裴游觉得太敷衍了，更加在意她和苏遥发生过什么，认为他们很有叙旧的必要。

“真的不记得吗？”裴游表示怀疑，“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记得，而且苏遥对你来说很特别，对吧？”

裴游的追问让俞小鲸皱起了眉头，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握紧，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像是被激怒，又像是在忍耐。

裴游猛然间意识到他冒犯了俞小鲸，明知她避而不谈，他却鬼迷心窍似的，想追根究底。

“裴先生，你以为你是谁？”俞小鲸冷下脸，又瞥了眼手机上的照片，“我记不记得跟你有什么关系？”

刚作为生日礼物“裴游”的称呼，瞬间被取消了，她唤回“裴先生”，明确地跟他划清界限。

孟万里说俞小鲸只是看起来乖巧，果真如此。她露出乖巧面目下的爪子，尖锐地划开她对他顺从而恭敬的假象，令他猝不及防。他讪讪地收起手机，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追着你问的。”

“确实不该。”俞小鲸亮着她的爪子，眼中有着戒备和嘲讽，没有隐藏的心声随口而出，“你以为支付我薪水，就有资格过问我的私事吗？裴先生，我和你只是一起工作，并没有私人交情，请允许我保留自己隐私，谢谢。”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尴尬在弥漫。

充满攻击性的俞小鲸，穿起盔甲，手持武器，向裴游发出警告，不准越线！他被震慑了，有些恍惚，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也曾如此武装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唯恐暗藏的软肋被发现。

面对俞小鲸强势的眼神，裴游心虚了，自知理亏就没有再说什么。他窥视她的内心，自以为是地探问她的隐私，被怼是活该。

在俞小鲸满脸希望他这个老板懂得避嫌的目光下，裴游载着受到牵连遭拒收的虎鲸玩偶离开，她也摆明姿态拒绝坐他的顺风车去上班。

在鲸鲸海洋馆，裴游看着热情地唤他“小游”刷存在感的孟千里，冷不防地想到前表嫂于潇水，她肆无忌惮地欺负俞小鲸，俞小鲸却忍气吞声。对比俞小鲸在于潇水面前的逆来顺受，裴游觉得自己被她怼得很委屈，不自觉地迁怒孟千里。他脸上写着“不爽”，让孟千里少来鲸展厅烦他。

已经亮过爪子的俞小鲸，放弃了在裴游面前装乖巧，繃着一张公事公办的专业助手脸，摆出“只谈工作，废话少说”的姿态，心裏防备的声音，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面对于潇水的语言侮辱和人身攻击，俞小鲸无动于衷，他不过问起苏遥，她却动了肝火……这般区别对待，他又觉得委屈了。

俞小鲸说于潇水是病人，所以不跟她一般见识。他也希望自己被当作“病人”，这样俞小鲸就不会这么跟他较真了。

裴游习惯独善其身，向来都是他跟人保持距离，第一次被人这样防着，他也很绝望，不知该如何缓和这种别扭的局面。他试着向孟万里求助：“假如你逗猫时踩到了猫的尾巴，惹恼了猫，猫就张牙舞爪防着你靠近，你想跟它和好，要怎么办？”

“不要逃避它，认真与它对视，温柔地对它眨眼睛，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它回应你，对你眨眼睛。”孟万里煞有其事地为他解惑，“然后你就能继续靠近它了。”

“还可以这样操作啊。”裴游若有所思地反问，“这招对所有哺乳动物都适用吗？”

“不，这是撩猫专用，眨眼对猫来说是亲吻的意思，是表达喜爱和善意的方式。”孟万里笑起来，“小游，你真的踩到了猫尾巴吗？”

“呃……”裴游顿了顿，换了种说法，“假如不是踩到猫尾巴，而是碰到一个人的逆鳞呢？”

“传说龙脖子下的鳞片是逆着生长的，触碰逆鳞会令它暴怒，后果不堪设想。”孟万里意味深长道，“有逆鳞的人，就算看起来很温顺，一旦被激怒也会反扑。所以，触碰逆鳞，就要有承受对方怒火的心理准备，等到火熄了，再求原谅吧。小游，你是惹到了小俞吗？”

“跟俞小鲸没关系，我随便问问。”

孟万里的敏锐让裴游匆匆地结束对话，他猜测孟万里可能知道苏遥的事，毕竟孟万里调查过俞小鲸。可想到俞小鲸的警告，他不敢再作死地向孟万里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