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巨大的玻璃展池前,于潇水烦躁地拉开遮住半张脸的渔夫帽,她斜眼看着俞小鲸,再次后悔指名让她负责鲸鲸海洋馆的见习事宜。别说专业性,俞小鲸连正常的工作状态都无法保证,带她参观鲸鲸海洋馆,说着话会突然顿住,神游太虚。
于潇水想挑“刺”,可俞小鲸现在浑身都是“刺”,她反而无从下手。
“魂呢?”于潇水不耐烦地在俞小鲸眼前摆手,“你不想工作的话,就回家发呆好吗?”
俞小鲸猛地回过神,眨了眨眼睛,尴尬地看着动气的于潇水,不自然地笑了笑,继续讲解:“这是鲸鲸海洋馆的主体玻璃展池,浮遊的大鱼鲸鲨是鲸鲸的镇馆之宝,也是我潜水进行喂食表演的主角……”
俞小鲸的脑子到现在还不是很清醒,从裴游对她说“作为我喜欢的人,你可以为所欲为”后,她的脑子就无法正常运转了。
她是被表白了吧?
可裴游说这话时表情过于冷静,仿佛在讲“今日天气很好”,不需要她回应什么,也没向她提出什么要求。
俞小鲸的心在瞬间被撩动了,胸膛间“怦怦”作响,脑子随之一片空白。那时的她怔怔地望着裴游,听着自己心动的声音,不知所措。
裴游只是反手握住俞小鲸的手,告知她休息时间结束,将她拉到工作区,又放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明接下来鲸雕的制作流程。
裴游已经跟装配公司确定了鲸雕内部的支架材料,届时他会指导专业工作人员进行安装,将所有打磨好的鲸雕模块组装黏合,然后他们再进行整体上色并细化,呈现泡沫鲸雕的成品。
师父上课时,俞小鲸强行拉回注意力记下重点,勉强忘记他不久前的“宣言”,稳住心脏的跳动频率。
当天工作结束,裴游表示送俞小鲸回家时,她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直觉告诉她,继续与他待一起,她会神志不清。恰巧俞沁来电,约她吃晚饭,她就趁机逃了。
俞沁约她吃回转寿司,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传送带上的寿司,没有动手取盘子。
“小鲸,春天过去很久了,不要一脸现在才想起来发|情的蠢样。”俞沁对俞小鲸“啧啧”地摇头,“来,跟姑姑说,这是谁吹皱了一池春|水?”
“呃,没……没有的事。”
俞小鲸有些慌乱,赶紧用吃东西来掩饰。她抓住一块三文鱼寿司往调味碟里一蘸,看也不看直接往嘴裏塞,瞬间被辛辣感呛到眼泪飚出来,最后硬生生地吞下去。
刚才蘸的不是醋碟,而是芥末碟。
“脑子不行,就别装模作样地为难自己。”俞沁露出一脸“活该”的表情,看着俞小鲸,“这么蠢,还是单身保平安,你谈恋爱时智商绝对为负,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姑姑……”俞沁的犀利让俞小鲸只想求饶,“都是单身的人,就不要互相伤害了吧!”
“作为资深单身人士,我多的是恋爱候选人,别把我拉进你的阵营。”俞沁嫌弃道,“你就是个恋爱白痴,不过少女时动了下心,自以为是了八年都理不清。他是你的记忆,并非你的桎梏。”
“……”
俞小鲸无言以对,俞沁从来都是不客气地戳她的痛处。
“对了,孟万里好像没有继续调查苏遥的事了。”俞沁这才说出约饭的目的,“当然,可能他已经有了结果,才结束调查的。”
俞沁找俞小鲸果然还是因为苏遥的事,少女时期无所适从的自卑感又冒了出来,她仍然没有足够的自信,自信自己能够被喜爱。当年,她连苏遥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即使俞沁说不是她的错,她仍然没有勇气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参加苏遥的葬礼。不去告别,就能假装他还在某处存在着。
“白痴,又在妄自菲薄了吧?”见俞小鲸沉默,俞沁拍拍她的脑袋,故意揉乱她的头发,“要不要我介绍你进医院工作?或许你对生死能看得透彻一些。”
“我很笨的。”俞小鲸只能这样说,有些东西,终其一生,她可能都无法看透。
“承认自己笨还有救。”俞沁笑了下,“生死都是注定的,只是每个人的时间表有差异罢了。先行离开的人,会有他们新的去处,你知道在哪里吗?”
“另一个世界?”俞小鲸不确定那个世界是否存在。
“这裏。”俞沁戳了戳左胸口,“他们会留在人的心裏,被记着、被爱着,就不枉此生。”
“只要活着的人不忘记,他们就不会消失吗?”俞小鲸的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藏在裏面的苏遥,她不曾忘记……当她心动时,苏遥会感受到吗?
“不管是脑死亡,还是心跳停止,只是生物意义上的死亡。”俞沁正色道,“但这并非真正的死亡,被人完全遗忘,从所有人心裏消失,才是。”
“我……”俞小鲸顿了顿,像是提醒自己,“我会一直记得的。”
“小鲸,你真的很笨,我才懒得管你会不会记得苏遥。”俞沁轻叹了一口气,“我要你记住一点,你可以背负过去,但不准让过去成为负担。你有资格去遇见新的人,也有资格去心动,更有资格获得幸福。”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可以有资格去期待吗?
比如被爱……
“俞小鲸,你现在真的越来越膨胀了。”于潇水见俞小鲸没说两句话又走神,嘲讽道,“你以为有裴游当后台,就能目中无人了?”
“抱歉。”俞小鲸自知状态不对,回过神来就道歉,“不好意思,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有你这样不敬业的员工,我怀疑电影还没有开拍,海洋馆就会先倒闭。”于潇水冷哼,“瞧瞧你得意忘形的样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还敢甩了孟千里,到底哪里来的勇气?”
“对于我不敬业的表现,我再次向你道歉。”至于她的借题发挥,俞小鲸只能假装听不懂,调整状态,厚着脸皮继续讲解,“对了,我刚才说到镇馆之宝的鲸鲨,五年前它受伤在海滩搁浅,是孟馆长救了它,给它取名爱丽丝,为它建立鲸鲸海洋馆……”
“五年前……”于潇水喃喃,表情忽然恍惚起来。五年前,她离开了孟千里,爱丽丝来到了他的世界。
“孟馆长非常宝贝爱丽丝,将爱丽丝当女儿养。”俞小鲸看着于潇水沉下来的脸,莫名地有些胆战心惊,“爱丽丝很挑食,只吃鲜活的小磷虾,孟馆长怕它吃一个海域的小磷虾会腻,就找了好几家海产品店,订购来自不同海域的小磷虾……”
俞小鲸没有再走神,于潇水却望着玻璃展池中的鲸鲨发起呆来。她的眼中慢慢氤氲起一层水雾,双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咚!
有道小小的身影挤过来,撞到于潇水的腰侧。
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戴着红色小帽子,背着小猪佩琪的粉色小挎包,她慌忙地向于潇水道歉:“对不起,我太着急,撞到你了。”
稚嫩的嗓音有点奶声奶气,乖巧有礼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于潇水仿佛中邪了,怔怔地望着小女孩,眼睛眨也不眨,氤氲的水雾忽而化作泪珠,涌出眼眶,滑落。
俞小鲸意外又吃惊,“小红帽”更是不知所措,看着对着她流泪的于潇水,小心翼翼地拉起于潇水的手:“我撞疼姐姐了吗,哪里疼?我给你呼呼就不疼了。”
泪水涟涟的于潇水蹲下身,握着“小红帽”的手,声音哽咽?:“我可以抱抱你吗?”
“嗯,抱抱就不疼了。”“小红帽”主动抱住于潇水,小手抚拍她的背,“摸摸,不疼,不疼,我们不哭。”
“宝宝……”于潇水低喃着,眼泪并未止住,反倒像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失控的于潇水,让俞小鲸无所适从。她隐隐觉得不安,眼皮子越跳越厉害。
孟万里曾经嘱咐俞小鲸关照于潇水,他说于潇水经历过一些事,心理很脆弱,是个病人,不宜受到刺|激,希望她尽可能地包容、迁就于潇水。至于于潇水经历过什么事,孟万里没说,俞小鲸自然不会追问。既然答应了孟万里,她就不会跟于潇水一般见识,只是现在……于潇水是“犯病”了吗?
俞小鲸心慌起来,偷偷给孟千里发消息,报备突发状况,希望他做好应急措施,说不定于潇水会“水漫”海洋馆。
“小红帽”见于潇水的眼泪停不下来,紧张又为难地望向俞小鲸。
虽然于潇水压抑着自己,无声地哭泣,但周围的游客还是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频频侧目。俞小鲸当机立断,分开了于潇水和小红帽。她拍拍小红帽的肩膀:“小妹妹,你去找爸爸妈妈玩,这裏交给我吧。”
小红帽皱着小眉头,担忧地看着于潇水,又看了看俞小鲸,见俞小鲸笑着向她颔首示意,她才松开手,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塞到于潇水手中:“姐姐,我要去找妈妈了,给你糖吃,吃了就不疼,不疼就不哭了。”
于潇水握着棒棒糖,呆呆地看着小红帽挤进了人群,然后消失不见。她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就要追过去。俞小鲸见状,利落地拦腰抱住于潇水。
“你放开我,我要宝宝,别拦着我……”于潇水的声音变得沙哑,她挣扎着,想要掰开俞小鲸的手。
“于潇水,你冷静点,大家都在看着。”俞小鲸提醒她,“不要乱来,那是别人家的孩子。”
于潇水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什么,无力地趴在俞小鲸身上,抽噎着,哭出了声音,把所有游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俞小鲸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于潇水往颈窝揽,免得她被看到脸曝光身份,变成新闻头条。
安慰哭泣的女人,并非俞小鲸的强项,但她只能这样无奈地抱着于潇水,不断在心裏呼唤着孟千里。
该是他表现的时候,快点出场啊!
裴游正在用树脂制作蓝鲸的眼睛,时不时地分心望向鲸展厅的入口。
今日俞小鲸的主要工作是带于潇水熟悉鲸鲸海洋馆,不知道有没有被刁难?
“小游,大鱼儿做事有分寸,你不要杞人忧天了。”孟千里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用手机刷着内部网络,进入鲸鲸海洋馆的监控系统,查看各个监控画面,寻找于潇水和俞小鲸的身影。
“我家徒弟做事靠谱,自然不用担心。”裴游瞥了眼孟千里,“你还是看紧某人,别让她整出什么幺蛾子。”
“我家女神知书达理,而且爱岗敬业。”孟千里找到她们在玻璃展池前的画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声的“直播”,“工作时,她绝对公事公办,才不会乱来。”
“哥,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献殷勤,在我这裏秀什么恩爱?”裴游冷哼。
“我也想啊。”孟千里巴不得亲自上阵,“跟女神零距离接触,这种机会给大鱼儿简直暴殄天物,你看,她一点都不敬业,又在发呆了。”
孟千里递过手机来,裴游看到监控画面中的俞小鲸,她像被按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对着于潇水两眼放空,呆若木鸡。
裴游忍俊不禁,他家徒弟发呆的样子,有点可爱。
“啧啧,你还笑?她在工作中梦游呢。”孟千里拿回手机,直摇头,“大鱼儿以为有了师父就可以得意忘形吗?不行,作为馆长,我必须敲打她。”
“你敢?”裴游眯起眼睛,“有我在,她可以为所欲为,得意忘形又怎样?”
看着瞬间上线的“护徒狂魔”,孟千里只能说:“没怎样,你开心就好。”
裴游虽然姓裴,但也是如假包换的孟氏出品,跟他一样深得孟万里亲传的护短精髓。
看着手机监控中的画面,孟千里的脸色忽然变了。
“哥,怎么了?”裴游见孟千里紧紧地握着手机,眼中有惶然。
手机响起提示音,是俞小鲸发来的消息:“于潇水突然哭得停不下来,你快想办法,我可能应付不来。”
孟千里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来不及向裴游解释,拔腿就冲出鲸展厅。裴游满头雾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能让孟千里如此失控的只有于潇水,于潇水如果出状况,俞小鲸恐怕也会有麻烦。
这么一想,裴游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决定跟去看看情况。他刚走出鲸展厅,就被入口走廊处的状况绊住了。有个戴红色帽子的小女孩在转悠,一脸的慌张无措,像是迷路了。
“你……”裴游第一次跟小女孩“搭讪”,有点不自在,“小朋友,你怎么在这裏?”
“大哥哥,我找不到妈妈了。”“小红帽”怯生生地仰头看他,小声地问,“你可以帮我找吗?”
原来是走失的“小红帽”。
“可以。”裴游没法置之不理,他怕自己的冷淡脸让“小红帽”紧张,于是尽量放柔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妈妈的电话吗?”
“小遥。”“小红帽”认真地回答,打开随身的小挎包,翻出小小的零钱包,裏面夹着两张照片,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这是小遥和爸爸妈妈,这裏有电话。”
小女孩抽出跟爸爸妈妈的合照,翻开背面给裴游看,那里写着电话号码。
裴游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张照片吸引了。照片里是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独照,那身校服、那张笑脸,他在孟万里抓拍的照片中见过。
“我帮你打电话给妈妈,让她过来接你吧。”裴游在手机上输入照片背后的号码,忍不住好奇地问小红帽,“小遥,那张照片上的大哥哥是谁?”
“小遥的哥哥哦。”小红帽轻轻地摸着照片说,“因为哥哥叫苏遥,所以我才叫苏小遥。”
“苏遥是你的哥哥?”裴游有点意外,突然想见现在的苏遥,“要不我联系哥哥来接你?”
“不行的。”苏小遥为难地摇头,“其实我从来没见过哥哥。”
“为什么?”裴游不明所以,兄妹怎么会没见过呢?
“妈妈说哥哥去了很远的天堂,我来到妈妈身边时从没见过哥哥。”苏小遥有点不解又有点难过,“可妈妈一提起哥哥就会哭,让我带着哥哥的照片,多看看他,不要忘记他,不然哥哥一个人在天堂会寂寞的。我说想去天堂看哥哥,妈妈就会哭得更厉害。刚才有个姐姐也哭得很厉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游拨号的动作顿住,他不自觉地攥紧手机,压制心底不期而至的狂风骤雨。
眼前的苏小遥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她对“天堂”的意义还不甚了解,却又感受到“天堂”带来的悲伤。在她出生之前,哥哥就离开了……照片中的苏遥是他最后的模样吗?
心脏忽然被什么刺中,传来尖锐的疼痛,裴游似乎窥见了藏在俞小鲸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当他拿着照片第一次向俞小鲸提起苏遥,仿佛惊动她心底的暗涌,掀起了波澜。
裴游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俞小鲸当时一脸极力忍住想哭的表情,也明白了曾经听见的心声——在她生日那天,她没有任何庆生举动,却去了宝岳山。那里有墓园,她是去见苏遥吧?
原来俞小鲸的心裏有座坟,他在不经意间成了掘墓人。
俞小鲸把“烫手山芋”交给孟千里,才松了口气。不过想到于潇水一哭就停不下来的架势,她仍然心有余悸,只想回鲸展厅静一静。
穿过鲨鱼厅和环形隧道,进入“游客止步”的区域,就是通往鲸展厅的走廊,俞小鲸却在入口处看见怅然若失的裴游。他跟失了魂似的,背靠扶栏,陷入自己的世界,似乎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
俞小鲸走到裴游面前站定,他依旧两眼放空,对她视若无睹。
“师父?”对不上眼神,她就对着他挥手招魂,“快看看你的徒弟,变成透明人了吗?”
裴游的目光慢慢聚焦,与俞小鲸对视,被她眼中的揶揄拉回了注意力:“呃,小鲸,你回来了。”
“嗯,跟师父确认了眼神,我不是透明人,可喜可贺呢。”俞小鲸故意睁大眼睛看裴游,只要跟他保持师徒相处的模式,她也能从容不迫。
“你呀。”俞小鲸故作诧异的模样令裴游忍俊不禁,顿了顿,才问,“于潇水出状况了吗?”
“师父真是神机妙算。”
谈到其他的话题,俞小鲸在裴游面前就特别淡定。她站在他身边,像他一样背靠扶栏。走廊的穿堂风吹着,丝丝凉意掠过,带走了夏日的闷热。
“于潇水刚才很奇怪,我向她介绍爱丽丝时,有个小女孩撞了她一下……不,严格来说,是挤到她腰间,不痛也不痒,她却对着小女孩打开了水龙头,哭得停不下来,差点淹死祖国的小花朵。”
“难怪孟烦烦那么着急。”裴游了然,小女孩让于潇水想起小长安了吧,“现在孟烦烦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