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展厅的第一座泡沫鲸雕，也是最大的鲸雕，从最初的选材到最后的上色，历时两个月，终于完工了。白色泡沫鲸雕通过颜色施加的“魔法”，呈现出蓝鲸最真实的模样，这个灰蓝色的海中巨兽，犹如一座狭长宏伟的岛屿，浮现在鲸展厅。

俞小鲸看着裴游按下升降遥控器，蓝鲸雕塑缓缓地上升，悬挂于玻璃穹顶下方，犹如天空之岛，漂浮天地间。她抬头仰望，玻璃穹顶外的蓝天成了海洋，她仿佛置身海底，看见巨鲸遨游在晴空碧海，脑海里隐隐间似有声音——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迎着日光，巨兽像在发光，微微垂落的双鳍像张开的翅膀，仿佛随时要振翅高飞。

俞小鲸的目光渐渐迷离，一时竟分不清这是“鲲”还是“鹏”。这只仿佛来自远古神话的巨兽，是通过她和裴游的手创造出来的。思及此，她的心间激荡起阵阵涟漪，一种震撼感和骄傲感难以自抑。

“这不是鲲，也不是鹏。”看着不自觉念起《逍遥游》的俞小鲸，裴游忍俊不禁，“当然，它不是鱼，也不是鸟。”

“是什么？”俞小鲸依然无法移开仰望的目光，“神兽吗？”

“是鲸。”裴游抬手摸摸俞小鲸的脑袋，“不是小鲸，是大鲸，是我们星球有史以来最大的动物蓝鲸，可以说是神兽了。”

“师父，你在歧视小鲸吗？”俞小鲸的注意力终于从蓝鲸转向裴游，她故意挑衅，“小鲸也是鲸，个头小归小，但也是可爱的大鱼儿，你不喜欢吗？”

她这只小鲸可是获得过他的“喜欢”认证的，言犹在耳，怎么可以沦为大鲸的陪衬呢？

“小鲸，你知道我喜不喜欢的。”裴游又揉揉俞小鲸的发顶，即使触碰她依然听不见她的心声，但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和不服气的表情，他似乎也能“看见”她的心声，明白她此时的想法。他们之间，仿佛生出了某种默契。

“我知道只要是鲸，你都喜欢。”俞小鲸鸡蛋里挑骨头，“不仅是眼前的鲸，还有海里游着的千千万万的鲸。”

“你说的没错。”裴游喜欢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的俞小鲸，她好像不再顾忌，也不再掩饰，仗着他的喜欢，越来越会找碴儿，越来越会为所欲为了，“不过，还有一个地方有鲸。”

“在哪里？”俞小鲸想了想，“难道是海洋博物馆里的骨架鲸和标本鲸吗？”

“这裏。”裴游指着自己的左胸口，“最可爱的那只鲸，个头小小的，养在心海刚刚好。”

裴游一本正经地看着俞小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微扬的嘴角泄露了他的言外之意，仿佛在说，她被他安放在心裏，仔细看护，为她遮风挡雨。

海里的鲸不需要停泊的港湾，它们乘风破浪，海天之间自然有它们的归宿；心裏的鲸无须漂泊，无惧风雨，翻云覆雨，始终有宽容温暖的天地包容。

与裴游四目相对，俞小鲸的左胸口传来阵阵悸动，她似乎看见了通往他心海的路。

“原来你的心是一片海呀。”被人喜欢，像是被赋予了肆无忌惮的权利，“难怪大鲸小鲸都不放过，真是贪得无厌。”

“大鲸，我所欲也；小鲸，亦我所欲也。”裴游大方承认他的“贪得无厌”，“我觉得大鲸与小鲸是可兼得的，小鲸，你怎么看？”

此小鲸是彼小鲸，彼小鲸也是此小鲸，俞小鲸还能怎么看？

“当然是选择用两只眼睛看了。”俞小鲸见裴游一句两句都不离“小鲸”，越来越会制造糖衣炮弹，她被他撩得心痒痒的，只能硬是把目光转回悬浮着的蓝鲸，说起别的事，“师父，你看，五十二赫兹的爱丽丝来了，和我们在一起，不会再觉得孤独了吧？”

“嗯。”裴游点头，“希望海中的爱丽丝也能如此。”

“那么，师父，接下来我们要给爱丽丝带来哪个同伴呢？”俞小鲸想起裴游画的鲸展厅效果图，最大的蓝鲸已经“赴约”参加“海神的盛宴”，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持着“邀请函”出现？

“我想想正在排队的都有哪些同伴？”裴游煞有其事地点名，“有喜欢挑战传说中的大王乌贼的潜水高手抹香鲸，喜欢路见不平一声吼兼职海上城管的歌唱家座头鲸，喜欢成群结队一路玩一路唱换着花样表演的海上金丝雀白鲸，喜欢优哉游哉地冲破北极冰层慢悠悠地活了几百岁的大胖子弓头鲸，喜欢用长牙互相较量脾气有点暴躁的海洋独角兽一角鲸……”

裴游说起“鲸事”来如数家珍，俞小鲸一听就入迷，大开眼界，忍不住感慨：“原来都是有故事的鲸呀，那个潜水高手抹香鲸我知道，它非常厉害，传说中的龙涎香就是它的排泄物，可以用来做香水，对吧？”

“龙涎香不是抹香鲸的排泄物，而是它消化系统的肠梗阻所产生的分泌物。”裴游稍作纠正，“龙涎香可以做香水的定香剂，也可以当中药。”

“我想起来了，蓝鲸是最大的须鲸，抹香鲸是最大的齿鲸，既然须鲸的老大出场了，齿鲸的大个头也得亮相了。”俞小鲸兴致勃勃地建议，“师父，我们接下来做抹香鲸吧。”

“徒弟，你选择的解题角度不错，爱丽丝的第一个同伴就这么定了。”裴游欣然地接受建议，“不过，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可以提前下班了。”

“师父，我们不应该趁热打铁吗？”俞小鲸迫不及待地想和裴游进行新的鲸雕创作，她好想快点看到“海神的盛宴”开幕，大鲸小鲸纷纷前来共襄盛举的壮大场面让她无比期待。

“你对工作如此热情，我很欣慰。”裴游不得不提醒，“小鲸，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星期五，哦，周末了。”俞小鲸热情不减，“师父，为了爱丽丝的同伴，我不介意加班。”

“你呀，放心，今年的孟氏集团总裁特别奖我会帮你申报的。”裴游啼笑皆非地摇头，掏出两张票，塞进她手里，“来，帮你恢复下记忆。”

俞小鲸摊开手一看，是两张电影票，之前孟烦烦给裴游的电影首映票。

“今天是电影《似你非你》的首映。”俞小鲸终于想起来了，“孟烦烦给的福利可不能浪费了。”

“然后呢？”裴游觉得俞小鲸故意忽略了票面上的重要信息。

“然后……”俞小鲸瞥了眼票面特别标注的日期，对上裴游期待的目光，她笑眯眯地歪头，“这位小哥，七夕，约吗？”

裴游莞尔失笑，瞧她一脸的促狭和眼中露出的揶揄之色，他仿佛听见她不加掩饰的心声：中国的情人节，商家不会错过的营销和炒作，暧昧和误会也不会缺席，这种热闹，要不要配合演出？

“约。”裴游乐意之至。

七夕，恰逢周末。这一天，仿佛全世界的情侣都倾巢而出，市中心的道路上车来人往，晚高峰堵车堵得孟万里差点患上“路怒症”。

“哥，我预约到最近火爆的‘红厝77号’私厨，今晚我在这裏等你，不见不散。”

因为孟千里的一通电话，孟万里只好一下班就驱车前往赴约。他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终于到达“红厝77号”。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一座充满地方特色的传统红砖房院落，坐落在绿意掩映的湖边。

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氛围，环顾四周，都是成双成对的客人。孟万里哭笑不得地在孟千里对面坐下：“千里，你约我过七夕，受什么刺|激了？”

“这种日子让哥一个人过，有点残忍。”孟千里示意服务员上今日特供的七夕套餐，“小游都知道提前下班和大鱼儿约会，我不能让哥落单。”

“哥谢谢你。”孟万里看着孟千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过，小游都懂的事，没道理你不懂，坐在我位置的人应该是于潇水吧？”

近来裴游和俞小鲸相处甚好，孟万里倍感欣慰。下午孟万里还收到裴游发来的照片，照片里，他和俞小鲸站在一起，背景是已经完工的蓝鲸雕塑。两人眼角眉梢含着笑，有着藏不住的暧昧，一副青春期小儿女的纯情模样，看得孟万里露出一脸“老母亲的笑”，直感慨吾家孩儿长大了。

虽然都是不让他省心的弟弟，但裴游比孟千里有魄力，一旦有了决心，锁定了目标，就会主动进攻。反观孟千里，跟他长一样的脸却有一颗恋爱脑，看似经验丰富懂套路，实际操作却毫无章法，一直跟碰上了鬼打墙似的，在原地踏步。

“哥……”一提于潇水，孟千里就不好了，他耷拉下脑袋，“大过节的，别在我伤口撒盐了。”

“什么大过节的？”孟万里啼笑皆非，“既然把哥叫来当备胎，看来你很委屈。说吧，她为什么放你鸽子？哥洗耳恭听。”

“她没有放我鸽子。”孟千里讪笑，“我擅自在七夕之夜预约这裏，跟她无关。”

服务员送上了七夕套餐：冰镇红酒鹅肝、豆酱焗小青龙、凤梨杧果鳕鱼、黄金百味豆腐……品相都很不错，孟万里尝了块鹅肝，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他又品了口红酒，淡淡的酒香很快溢满口腔。

“你想告诉我，你在唱独角戏？”孟万里瞥了眼明显没胃口的孟千里，他的食欲也被影响了。

“她说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也无法走向未来。”孟千里清楚他和于潇水之间的问题，“哥，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让于潇水再次成为孟家人，他无能为力。他以电影投资人的身份靠近于潇水，谈点情说些爱可以，一旦认真起来想要未来，便会被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阻碍。

“孟老板，”于潇水刻意提醒他，“人在名利场，我懂陪投资人吃饭逗乐是必要的应酬，但逢场作戏也有规矩，请你不要犯规，我会很为难的。”

孟千里不想为难于潇水，可隐隐中的期待让他无法与她逢场作戏，远观还能克制对她的渴望，一旦靠近就放肆地想拥有了。

“谁也无法回到过去，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孟万里眉头微皱，“千里，你不是活在过去，也不是活在未来，你就活在当下，你应该把握的是现在。”

“现在……我只能和你过七夕了。”道理孟千里都懂，只是面对于潇水，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煎熬和折磨令他倍感挫败。

“千里，我知道你求而不得很痛苦，也知道你放不下更痛苦。”孟万里叹了口气，正色道，“可是，再次靠近于潇水是你决定的，用这样的方式补偿她也是你决定的，我提出的条件同样是你决定接受的。那么，你心裏早该有数，更该有觉悟去承受。我允许你偶尔矫情，但你必须去面对，逃避来我这裏撒娇，并不能改变现实。”

“现在，就让我逃避下吧。”孟千里不想再听“心灵鸡汤”了，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哥，你知道吗？小游和大鱼儿晚上去看的电影《似你非你》，就是如歌公司制作发行的。”

如歌公司是于潇水签约的影视公司，也是孟氏集团电影项目的合作公司。

“如歌公司的电影？”孟万里从善如流地配合孟千里的新话题。

“对，《似你非你》的女主角郝如菲就是如歌总裁耿放歌的妻子，所以如歌对这部电影的宣传特别上心，以后这些宣传资源和渠道也会用到于潇水的新电影上。”孟千里已经为他参与投资的电影打起了小算盘，“我之前去如歌签约时，耿总裁给了我两张电影首映票，我给小游和大鱼儿当福利。哥，我这样的助攻不错吧？”

“有点兄友弟恭的样子。”孟万里点头，“我记得郝如菲是金翎电影节影后，出演了不少卖座的电影，有一定的票房号召力。不过，这部电影的故事如何？虽然七夕的档期不错，今天票房也不会差，但如果电影质量不行，没有口碑，后续会崩盘的，宣传成本就浪费了。”

“我看过电影介绍，故事很有意思。”孟千里打开手机，搜索《似你非你》相关信息，向孟总裁报告，“《似你非你》是部为七夕量身打造的奇幻爱情电影，讲的是人工智能工程师夏小鱼以逝去的恋人舒曜为原型，制作出仿真机器人苏遥当替身恋人。苏遥却不甘心当替身，疯狂升级完善人类感情程序，引发了一系列事故，面临被销毁的命运，于是夏小鱼带着苏遥逃离实验室，假装人类一起生活时，她发现了苏遥的秘密，他并非机器人，而是真正的人类。哥，这种反转有趣吧，为什么苏遥会变成人类呢？小游和大鱼儿正在看电影，要不要回头找他们解惑？”

“夏小鱼、舒曜、苏遥……”孟万里拿过孟千里的手机确认，这种巧合让他开始头疼，“千里，你不知道苏遥是谁吗？”

“我一开始觉得苏遥是机器人。”孟千里说，“但故事突然急转弯，我就不知道苏遥是谁了。不过，等小游和大鱼儿看完电影，我就能确定苏遥是谁了。”

“千里，”孟万里揉揉太阳穴，不得不提醒他，“以后你给小游当助攻时，最好先知会我一声，不要轻举妄动。”

“呃？”孟千里一脸茫然，“我做错了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苏遥是谁？！”孟万里想起裴游生日时，孟千里还心大到要让裴游和他的父母见面，真是裴游的亲表哥，专门戳裴游的痛点，毫无自知之明。

看着孟万里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孟千里无辜地挠挠后脑勺，完全无法理解哪里出错了。

苏遥是谁很重要吗？

电影字幕上出现“苏遥”两个字时，裴游刹那间有种想掐死孟烦烦的冲动，他太会挑电影了！

俞小鲸却表现得很淡定。她从电影一开始就被吸引了，仿佛对“苏遥”两个字免疫，全身心地投入电影中，都顾不上喝可乐吃爆米花了。

无法忘怀的已故恋人和定制的替身机器人恋人，正如电影的名字《似你非你》——像是你回到身边依然陪着我，却又不是真正的你在陪着我。到最后，我也迷惑了，究竟陪在我身边的人是谁，我眼中看见的人又是谁，我心裏住着的人变成了谁？

裴游难以专注于电影，他一直在关注着俞小鲸的表情，十分紧张，心裏隐隐有些不安。幽暗之中，只见屏幕反射出的光影在她脸上闪烁，她的面容忽明忽暗，眼眸反映着亮光，专注的表情并无太大的变化。

她在想什么，看到“苏遥”会想起那个人吗？

裴游垂下眼睑，看见俞小鲸垂在腿边的手，就在扶手之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慢慢地探过去，想要抓住她，将她的注意力从电影中，甚至把她从可能已经陷进去的回忆里拉回来，让她眼中只有他的存在。

心中的渴望在叫嚣着，名为嫉妒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裴游伸出去手，又硬生生地放在扶手下。俞小鲸的手近在咫尺，他却踌躇不定。她在专心看电影，他不能由着情绪去影响她，干涉她的心情。

生与死向来是各种创作探索的主题，更是爱情故事长久不衰的表现方式，逝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存在。

定格的时间仿佛成了厚重的滤镜，逝去的人通过滤镜变成了心中的白月光，变成了胸口的朱砂痣，变成了不再改变的永恒存在；活着的人却要接受时间的审视，慢慢地就成了粘在衣服上的米饭粒，成了涂在墙壁上的蚊子血，随时会变得面目可憎。

裴游一再深呼吸，调整自己一时受刺|激的心态。嫉妒与豁达，在一念之间。拥有现在的人是他，拥有未来无限可能的人也是他，患得患失的人不该是他。

裴游循着俞小鲸的目光看去，此苏遥非彼苏遥，不是她的逆鳞，也不该是他的心魔。

裴游的手缓缓地往回收，却突然被按住了。他惊讶地转头望向俞小鲸，她仍旧面不改色，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只是若无其事地翻过他的手，握住。裴游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肾上腺素瞬间飙升，脸颊迅速地发烫。

直到电影结束，周围的观众带着各种感慨和思绪陆续散去，俞小鲸仍然握着裴游的手。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专注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屏幕上，似乎在向滚动着的工作人员名字致敬。

电影播放结束，影院内的灯光全部亮起来。裴游的掌心全是汗，但他舍不得松开手，俞小鲸没说什么，直接拉着他走出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