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孩子的父亲,心裏却在怨恨着自己的孩子。孟千里认为,这样的他,没有资格和深爱孩子的于潇水在一起。孟千里无法接受真实的自己,只能伪装他也爱孩子。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不是合格的丈夫,也不是合格的父亲。”孟千里不敢直视裴游洞悉一切的眼睛,“我就是个不靠谱的人,没法伪装一辈子,余生还是自己随便过吧。”
“馆长大人,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靠谱啊。”俞小鲸吐槽,“结果,现在还要做更不靠谱的决定,什么叫余生随便过?你真想和于潇水老死不相往来吗,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孟千里有点哀怨地瞪着俞小鲸:“大鱼儿,我是来求安慰的,不是让你补刀的。”
“哥,并非所有的父母天生都是爱孩子的。”裴游意味深长地说,“你看,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闻言,俞小鲸愣住了。这是裴游第一次直接提到他的父母不爱他。冷不防地想起上次俞沁说的裴游被母亲当成病毒排斥的事,俞小鲸的心猛地一揪,心疼地看向脸上表情依然淡定,甚至还带着嘲讽的裴游。
“小游,”孟千里的目光闪烁不定,他知道裴游父母的事,“为什么说这个?”
裴游若有所思地表示:“孩子与父母也许是互相利用的。”
离开裴家以后,裴游一度纠结与父母的关系。他思考了许久,父母与孩子并非天生一体,所以也不是理所当然地能够互相爱护、互相理解的。
“怎么会是互相利用呢?”孟千里有些心慌,他回避着裴游的目光,有点无地自容,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孩子从来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只是借由父母的关系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父母的所有物。”裴游说得很冷静,“父母通过孩子的存在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更加圆满,同时完成人类繁衍的任务。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不需要大肆歌颂的。”
“小游,你想说什么?”
“父母是独立的存在,孩子也是独立的存在,他们之间的缘分是通过合作完成的。两者若能互相爱护,确实可喜可贺。但是,如果父母无法产生爱意,对孩子没有强烈的父爱或者母爱,只要没有伤害孩子,依然尽到抚养孩子的责任,也是合格的父母。”
“是吗?”
“父母子女只是一场缘分,孩子的到来和离去有时不是父母能决定的,孩子也是可以选择的。”裴游对父母的事早就看开了,“如果欢迎孩子的到来,也请尊重孩子的离去。父母不能决定孩子的人生,同样父母的人生也不该由孩子背负。”
“父母的人生……不该由孩子背负……”孟千里重复着裴游的话,似有动容,眼眶渐渐地红了。
他们“利用”孩子,让孩子“意外”到来,最后,孩子以真正意外的方式离去,都是选择吗?
“父母和孩子,彼此都是自由的。”裴游强调,“如果能互相感谢彼此的存在,又能互相尊重彼此的离去,就能互相期待彼此的再会,无须刻意用爱来束缚彼此的关系。”
孟千里想起,裴游当年被带回孟家时,孟万里说:“他们不配当父母,小游当他们的孩子是在糟蹋小游。从今往后,小游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那时他觉得孟万里是异想天开,怎么可能从亲生父母手中带走孩子呢?然而,事实是,孟万里拿到了裴游的监护权,裴游的父母也真的放弃孩子了。
十几年过去,孟千里以为当初被抛弃的可怜孩子,现在却跟他说要尊重孩子的离去。作为孩子,裴游即使知道父母不爱自己,他也没有怨恨父母。
父母孩子互相爱护固然可喜,但无法产生爱意也不是不可饶恕的事。
孩子是自由的……
孟千里的眼睛渐渐发红,有泪水从眼眶滑出来。为什么要让已经离去的孩子背负父母无法掌控的感情和情绪呢?他失去对自己人生的控制,并不是孩子的错,是他无法面对的现实罢了。活着的人,他们的人生不该由离去的人决定。
俞小鲸看着孟千里离开鲸展厅,他步伐稳健,背影挺直如松,似有决断。
“孟烦烦的余生应该不会自己随便过了吧?”俞小鲸颇有感触,“他会去认真面对于潇水吧?”
“当逃避没有用的时候,面对反而成了唯一的退路。”窥视了孟千里和于潇水真实的内心世界,裴游明白不能让他们再逃避了,只能推一把他们,“孟烦烦不笨,他明白了父母和孩子的缘分无法强求后,自然会知道能够强求的是什么。”
“父母和孩子的缘分……”俞小鲸喃喃自语,想着裴游对孟千里说的话,又有揪心的感觉,“可能我也是属于父母缘比较浅的人,所以和父母的关系平淡。我们互不干涉,这也算是互相尊重吧。”
“你已经习惯了吗?”裴游感觉得到俞小鲸话语中的失落。
“嗯,习惯了。”
俞小鲸望着裴游,他注视着她,漆黑的瞳仁里映照着她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收藏进心底,妥善安置。他在认真倾听,他在意她的感受,这让她突然有点释怀,原来她想要的关注,有人已经给她了。
“以前我希望他们认可我、需要我、对我有所期待,像其他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关注我。现在都无所谓了,他们本来就不是普通的人,又是第一次当父母,作为一个资质普通的孩子,我不能要求他们像普通父母一样来爱我。他们对我没有期待,也没有干涉我的人生,放任我自由生长,也许这就是他们作为父母的方式。”
“为什么都无所谓了?”裴游抬手摸了摸俞小鲸的头,“你明明对父母还是有期待的。”
“期待父母以我希望的方式来爱我,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更别说期待他们能够理解我的需求。”俞家人普遍都是高智商的理性之人,无法理解感性的她,更别说理解她在情感上的需求。
“我现在有你,当然都无所谓了。”俞小鲸笑眯眯地歪头看着裴游。他比任何人都在意她的需求,也包容她各种情绪化的表现,她想要的东西,他都捧到她的面前了。
俞小鲸盈盈带笑的眼眸里仿佛有星光在闪耀,令裴游怦然心动。女孩歪头看他的可爱表情更令他心生怜爱,他情不自禁地抚着她的面颊,问她:“我是让你安心的归宿吗?”
“有点安心,”俞小鲸回答得模棱两可,“也有点闹心。”
“为什么闹心?”裴游谨慎以对,“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孟千里作为恋爱前辈曾经这样说,恋爱中的女人追求的其实不是爱,而是安全感。所谓的安全感就是需要男人不断地用言行证明“他爱她”,而她们不仅会通过直觉来判断男人的言行是否一致,还会化身福尔摩斯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来证明她们的直觉是对的。
虽然当时不爽孟千里大晚上来骚扰自己,但他讲的一些恋爱经验颇有参考价值,所以裴游才勉为其难地给他煮点消夜作为犒赏。可惜,孟千里什么道理都懂,还是谈不好自己的恋爱。裴游觉得他太胆小了。在最亲密的关系中,他隐藏了真实的自己,这可是禁忌。
“你的心思很敏锐,你的节奏很轻快,你的目标很明确,你的气场很强势,你的态度很笃定,不断地在刷新我对你的认知,让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你,却不知不觉被你牵着鼻子走,我就感觉有点闹心了。不回应你会显得我不知好歹,回应你又显得我太不矜持了。”俞小鲸煞有其事地说明,“毕竟我们真正认识也才三四个月,天天在一起工作,好像相处了很久,彼此很熟悉。可我除了眼前的你,对其他的你,比如过去的你并不熟悉。”
然而,俞小鲸莫名地坚信裴游不会故意伤害她,这令她感到安心,所以她才能跟上他的快节奏,从助手到徒弟到恋人,快速转换角色,却没有任何的不适。
“很高兴你对现在的我这么了解,也很开心你对过去的我感兴趣了。”裴游欣慰道,“认识你以前,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是一种负担?;认识你以后,我发现人生而孤独所以才需要亲密关系,这不是负担,而是承担。”
“那么,我能为你承担什么?”俞小鲸听到裴游向她敞开的心扉,直截了当地问,“不爱孩子的父母吗?”
俞小鲸很在意裴游对孟千里说的话,她与父母关系只是平淡,但裴游与父母的关系令她揪心。
“你不需要承担他们。”裴游摇头,释然道,“他们生了我,是我的父母,可他们不爱孩子也是事实,我和他们只是没有缘分罢了,分开对彼此来说都是解脱。”
“你真的能放下吗?”俞小鲸想了想,还是问,“即使他们两次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呃?”裴游愣了下,有些意外俞小鲸会知道精神病院的事。
“孟大哥跟我提起过一些你的事。”俞小鲸解释,“虽然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将正常的孩子送到那种地方,但这是你的隐私,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你愿意说的话,我会好好听。”
“对于你,我没有任何不愿意的事。”在俞小鲸面前,裴游的心是柔软的,柔软得想被她温柔以待。
“你这样待见我,”俞小鲸悄悄握起他的手,“是我的荣幸。”
俞小鲸的手小小的、白白的、软软的,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似乎在给他力量面对过去,又像是在抚慰他过去的伤。
“大哥曾告诉我,当父母不需要资格认证,就会出现没有资格的人当父母,孟秋和裴立仁便是这样的人。”
裴游反握住俞小鲸的手,两人靠着工作台,仿佛闲聊一般,说起过去的那些人和事。
二十六年前,孟秋在跟哥哥孟秩争夺孟氏集团主导权时失利,借酒消愁,酒后跟她的司机裴立仁发生了关系并意外怀孕。孟秋本想偷偷打掉孩子解决这个意外,裴立仁却想趁机上位,直接把事情捅到了孟氏董事长孟实甫那里。孟实甫不愿孟家爆出丑闻,便让孟秋和裴立仁结婚,同时还把裴立仁安排到集团的重要职位,使得两人的结合显得“门当户对”。
心高气傲的孟秋即使对裴立仁有好感,但如此结合,她始终意难平,夫妻变得貌合神离,而意外到来的裴游便成了孟秋心中的污点,也成了孟秋和裴立仁夫妻关系不和的原罪。
“因为我的心思很敏锐,感觉得到父母真实的想法,他们觉得在我面前无所遁形,倍感压力,认为我出现了幻听幻觉的毛病。为了我好,他们就送我去治疗。他们的这种行动恰恰证明了他们不爱我,甚至害怕我的真实想法。我也不再强求,离开他们,对他们没有任何期待,慢慢地就都放下了。”
现在裴游已经听不见俞小鲸的心声了,他不知如何向俞小鲸说明他有“听见心声”的特殊能力,只好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他和父母关系奇怪的缘由。
即使不再期待,曾经的伤害依然存在,导致他选择了远离人群的生活方式。
被本该最亲近的父母厌恶,年幼的他难以置信,便不断地去碰触他们,倾听他们的心声,却知道越来越多他们不为人知的真面目,令他感到越来越恐惧。
第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时,裴游在精神方面确实累积了许多压力,他配合医生治疗,假装再也听不见,变成了正常的孩子,才被孟秋接回家。后来因为孟秋和裴立仁各自的私心,他们要求他去“听”对方的心声,想借此来证明对方的虚伪。他不想去“听”,“听见”也要假装“听不见”。他的“听不见”激怒了他们,于是再次被送进精神病院。他有病与否就看他对他们有无用处。
“裴游,够了。”俞小鲸不想再问什么,张开手抱住裴游,“放下就能腾出位置来抱抱,抱抱就好了。”
父母并非出于期待才将他带到世上,他不过是被当作可以利用的意外,一旦达到目的之后,他就成了障碍,成了反映他们黑历史的一面镜子。孩子天生敏感,而裴游的心思又比常人细腻,只会感受到更多的伤害。与他的父母相比,俞小鲸觉得自己的父母无疑是合格的父母。与她相比,裴游更强大,也更孤独,令她更加心疼。
“好,不说了。”裴游将下巴轻轻地搭在俞小鲸的肩膀上,故意笑道,“这是现在流行的‘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安慰法吗?”
“嗯,是安慰的抱抱。”俞小鲸抱着裴游,又缓缓松开,抬手摸摸他的头,认真道,“举高高我是做不到的,就摸高高,然后……”她踮起了脚尖,亲了下他,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令她面红耳赤。
裴游愣了下,随即眼角眉梢荡起了笑意,他的女朋友表现得太优秀了,瞬间就能让他心花怒放。他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也被她拥入怀中。亲亲抱抱,就不疼不痛了,裴游只想索取更多的温暖。
“小鲸,你这样的安慰不够到位呢。”裴游伸手架到她的腋下,轻而易举地举起她,让她坐到工作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亲亲抱抱举高高,应该是这样的。”话音刚落,裴游就捧着俞小鲸的脸,慢慢靠近,笑意消失在两人贴合的唇瓣间。
似有春风拂过,和煦柔软,摇曳着心旌。透亮的光从玻璃穹顶倾泻下来,如同瀑布,落在亲吻中的两人身上。他们紧闭的双眼不见星光闪耀,整个人却被光亮笼罩着,浑身散发出甜蜜的气息。
俞小鲸在刹那的错愕过后,便露出一脸潮|红的娇羞。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环绕着裴游的脖颈。灼热的气息在四溢,点燃了体内的热情,唇舌自然而然地交缠。有温柔、有酥麻、有燥热、有情迷、有意乱、有激动、有心痒……各种感觉纷至沓来。俞小鲸陶醉其间,飘飘然的,仿佛漫步云端,又好像遨游深海。
俞小鲸忽而明白,在这段亲密关系中,她要承担的原来是裴游对她的渴望,那种一点即燃的热烈渴望。
连续做了三台手术,俞沁调到了半天的休息时间,终于有空约人在咖啡馆见了。
俞小鲸如今完全是恋爱中的小女人状态,跟她打电话,三句两句都不离男朋友,毫无自觉地秀恩爱,还理直气壮地问:“姑姑,我和裴游互相喜欢,关系越来越融洽,你还要反对我们交往吗?”
“我为什么反对?”俞沁在手机这端凉凉地反问,“你心裏没数吗?”
“因为孟万里得罪过你?”俞小鲸不确定她心裏这点数算不算数。
“啧啧,智商余额本来就不足,谈个恋爱就欠费了。”俞沁不客气地毒舌,“我不过是给点阻力,试试你们的抗压性罢了。”
“……”俞小鲸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是无聊给自己加戏了?”
“反正你又不会真听我的话。”俞沁没否认,“小鲸,你脑子太直,我怕你不会转弯,所以替你把关验货,不需要太感激我。”
或许为了“报复”俞沁的“戏太多”,俞小鲸时不时地发微信晒两人的约会实况,像在证明裴游“货真价实”很靠谱。
俞沁看了信息,就回两个“呵呵”让她自行体会。成年许久才有初恋的人,谈个恋爱走的还是纯情小学生路线,俞沁都懒得吐槽了。不过,俞沁对裴游倒是有些刮目相看。正直、血气方刚的青年,竟然有耐心陪她那个爱装岁月静好的小侄女谈这么纯情的恋爱,她得给他点个赞。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突然响起的男声打断了俞沁的思绪,她抬眼看过去,清冷俊秀的青年徐徐走来,他眉眼疏朗,气质从容,犹如松下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