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抉择(2 / 2)

授他以柄 周扶妖 3889 字 2个月前

楚离一席话,裴轻已经了然。她问:“他做此安排的时候……胜算有几成?”

楚离再度哽咽:“若是有援军,便有三成胜算。”

“什么……”

“昨夜本还收到老王爷旧部愿意出兵来援的消息,可不知为何今晨消息全断!”楚离说,“援军不到,王爷和外面的兄弟们根本撑不了多久,即便如此他还不带着我!”

这句撑不了多久,霎时让裴轻心中的弦崩掉。如果援军不到,他撑下来的意义,便是尽可能为她和稷儿拖延时间。

想到这裏,裴轻说:“劳烦楚都统,带稷儿离开。”

楚离大惊:“娘娘不走吗?”

裴轻没有多说,只跪地向楚离行了一礼:“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求都统带稷儿从地道离开。”

“娘娘可知王爷知道后会如何大发雷霆。”

裴轻声音有些颤:“那他也得先活着,才能大发雷霆。”眼泪止不住地滑落,“我写那封求救信,不是让他来送死的。”

楚离微怔,沉默片刻拱手行礼:“娘娘若有救王爷一命的法子,楚离定当配合!请娘娘放心,即便豁出命去,我也一定护小皇子周全!”

楚离走后,裴轻失神地走回殿中。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一件件穿好冠服,如何绾了发,又是如何走出寒宁宫的。

一夜的暴雪,让皇宫雪白又凄美。裴轻一步步踩在雪里,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

她怕的事终归是要发生了。怎么死,为了谁去死,他是这样选择的。

寒风凛冽,却冷不过她的心了。

裴轻知道,此时此刻才到了真正的绝境。

风愈大,雪亦深,去养居殿的路难走极了。

发丝被刮得凌乱,眼眶中的泪被风吹干,冷得生疼。裴轻回想起了他昨晚的异样,更明白了他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话。

她为何当时就没听出来呢,那句“裴轻,不要再有别的男人”分明那般耳熟。

曾经的他们,也遇到过今日这般的绝境。他被追杀,连带着身旁的她也被追杀。悬崖穷途之时,他面色苍白却还嬉皮笑脸道:“小轻儿对不起啊,连累你了。”

她哭得可怜兮兮地替他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一个劲地摇头。

若非跟在他身边,她早已不知被那些地痞恶霸欺辱成什么样了。出了家门才知道天下竟有那般多的难言委屈。

刀枪箭矢逼近,他不得不抱着她跳了崖,上天垂怜让崖下是一条缓流,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将他拖上了岸。

可那时的少年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她怀里,竟还在操心之后的事。

“我可能没法娶你做将军夫人了,你别生气啊,这不是,咳咳……还有下辈子吗。”

“这辈子……你就……就找个读书人嫁了,别找行伍之人,他们提着脑袋过日子,你整日都要……担惊受怕。”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想扶他起来,可他起不来。

“不行,不行,读书人不会武功,怎么护你啊。算了,还是……找个会点武功的,衙门差役甚好,会武功,又不用上战场。”

“但就是俸禄很少啊,小——”腹部的剧痛让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小轻儿,那种连胭脂水粉和衣衫襦裙都买不起的,可不能嫁……”

“你别说了,我带你去找郎中,前面有炊烟,定是有人住的!”她声音急切。

可他摇头,还艰难地咧着嘴笑:“要不裴轻,你别嫁人了好不好,那些男人……都配不上你。”他气息越来越弱,“你听说过捡尸人吗?”

裴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捡尸人,以收尸为生,尸体或送去给富贵人家陪葬阴亲,或给郎中验毒验药,最后多半会变得七零八落,扔到乱葬岗喂畜生。

萧渊说:“等我死了,你别葬我,下葬要花很多银子的。你……你就把我的尸身卖给捡尸人,像我这种年轻体壮的,能卖好几两银子!可以给你当盘缠。”

说着,他满是鲜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然后,你拿着这个去南川,找……一个叫楚离的人,他是我的至交好友,从小一起长大。他会把我所有的银子都给你,你一定要收好,然后……叫他给你雇个各路山匪地痞都怕的镖局,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哭着摇头,只是萧渊已说不出哄她别哭的话了。

那是他濒死前对她的叮嘱,怕她受委屈。而昨夜他再度说了那句话,也是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死路吗?

裴轻远远地看见了“养居殿”三个字。而此时宫外“轰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厮杀刀剑声明显逼近,裴轻心猛地揪起,她顾不上什么礼仪规制,拎着衣襟下摆跑了起来。

她不会让他死的。

就像那时一般。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亦不知自己那时为何会有那般大的力气,能背着比她高得多重得多的男子硬生生走了几个日夜,最终在行脚帮的村子里找到了大夫。

萧渊总吹嘘自己命数好,是天命之子,她本是不信的。但见到了那名神医,亲眼见到萧渊起死回生之时,她信了。

他是上天眷顾之人,不会轻易死掉的。

又是“轰隆”一声,裴轻倏地望过去,这是撞击宫门的声音。沾了火油的箭矢射了进来。

裴轻跑进养居殿的内殿之时,萧敬依旧神色淡然,说:“你来了。”

裴轻毫不犹豫地跪在了他面前。

裴轻从来都是温顺的、娴静的,即便后宫嫔妃冷言冷语,她也从不计较和在意,更不会在萧敬面前说她们半句不好。

于是宫外盛传小裴娘娘性子温和、宽容大度,一如其姊裴绾,将来定是能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宫里人知道,裴氏姐妹虽百般相像,但裴轻终归不是裴绾。作为如今的后宫掌权之人,裴轻的确事事以陛下和皇子为先,但作为女人,她心裏没有陛下。嫔妃们谁侍寝谁争宠她从不过问,因为不嫉妒,所以淡然又从容。

但眼下的裴轻,是众人从未见过的,亦是萧敬从未见过的。

她悲怆而决绝。

萧敬咳了两声,缓和下来平静地问她:“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我要开宫门。”她脱口而出。

萧敬看着她:“你可知开了宫门会有什么后果?”

裴轻自然知道。开宫门,意为献降。城外大军觊觎的是皇位,想杀之人是萧敬,开宫门便意味着是将他们想要的东西拱手奉上。

如此一来,萧敬必死,皇位必落入他人之手。

但这能给宫外的南川军一丝喘息的机会。只需片刻,凭萧渊的本事,撤兵也好四散逃亡也罢,他一定能够活下来。

裴轻低头不语,萧敬不怒反笑。

裕王、允王叛军欲逼宫之时,他本已认为到了绝境,可那时的裴轻不曾有过丝毫献降的意思,能让她硬撑的,与其说是那封求救信,不如说是对那个男人的信任。她相信只要萧渊来了,便一定平安无虞。

而眼下,萧敬并不认为是绝境。只要南川军拼死一战,保住皇宫并非完全不可能。可她却是要开宫门献降。

事关外面那个男人的生死,她便失了素日所有的温婉安静。

萧敬盯着裴轻。

原来这个平素温婉可人的女子,是能如此决绝狠心之人。她与裴绾有着相似的脸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子。以往种种乖顺,如今想来皆是因为不在意罢了。

虽已知她入宫缘由,可不知为何,一股怒火还是莫名地涌了上来。

萧敬起身,消瘦却高大的身影走到了裴轻面前,他俯身,苍白又迸着青筋的手掐住了裴轻的脸蛋迫使她抬头——

“朕若不允呢?”

裴轻望向那双深邃幽黑的眸子,裏面戾色骇人。她亦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萧敬。当今陛下性情仁厚,普天之下无人不知。他治国有方,从不滥用酷吏私刑。他从不疾言厉色,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此时此刻那张俊朗的面容上神情未变,可裴轻却觉得整个大殿寒冷刺骨。

外面又是“轰隆”一声,惊得她身子颤了下。

可眸中却又坚定了几分,她一字一句道:“陛下病重,既摄宫中事,裴轻当有此权力。”

萧敬眸色当即一深,裴轻脸上被掐出了红痕。可转而他却放开了她,什么也没说地坐回了床榻边。

裴轻看他还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忆起过往的一一照拂。

“陛下放心,稷儿已经被南川军护送出宫,不会有事。”她顿了下,声音发颤,“开宫门之后,无论何种后果,我都会陪在陛下身边。”

闻言,萧敬一怔。

“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我……我真的不想他死。”她一忍再忍的眼泪终是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负过他、伤过他,还贸然去招惹他,将他拖入如此残酷的纷争当中。萧渊是很好的人,他活着,还能守衞江山社稷,是有用的。

“裴轻明白,后宫中的女子无论有无名分,无论位份高低,都以侍奉陛下为命,只要膝下育有皇子公主,便是终身不能出宫嫁人。既已入宫,此生与他便再无可能。我……我没有其他的东西,唯有一条命,报姐夫照拂之恩,报姐姐在天之灵。所以生死之际,我绝不会让陛下一个人面对。只求陛下应允,让他活下来。”

偌大的养居殿里,回荡着带着哭腔的声音。

萧敬静静地听完裴轻所言,沉默片刻后轻笑了一声:“朝夕相处这些时日,我竟从不知你裴轻是性子如此刚烈之人。”

见裴轻的泪尽数滴落在地上,地上湿了大片,萧敬说:“起来吧。”

裴轻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去倒两杯酒,就当是此生诀别了。喝完,朕即刻下令开宫门。”

“谢谢姐夫,谢谢陛下!”她忙擦着眼泪起身。

裴轻很快端来了酒,萧敬又咳嗽了两声,裴轻听见后立刻转身将殿中的炭火挪得近了些。回过身来时,萧敬正看着她,唇角略带笑意。

她微怔:“怎么?”

“无事。”萧敬拿起一盏酒递给她。

做帝王十几载,萧敬还是头一回如此看不透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明明要用他的命去救外面那个男人,此刻却还担心他会冷。

裴轻接过酒,又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萧敬一笑,一饮而尽。

裴轻抿了抿唇,也将酒尽数喝下。

“裴轻,你有多爱慕他?”萧敬放下酒盏。

裴轻垂眸。

“你若真的自私,就该直接杀了我,你端来的东西,我从不验毒。”他说,“待我死了,你想与谁在一起都可以,不是吗?可你呢,就因为入了我的后宫当了几日名义上的娘娘,便要陪我一起死,你到底是自私还是傻?”

萧敬的声音很轻,也很好听,可不知为何,裴轻离得这么近却有些听不清楚。

她抬眸望他,却眼前模糊。她晃了晃头,猛然想起了刚刚那杯酒。

“裴轻,也容朕自私一次吧。”

这是裴轻晕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