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夜晚,在场的所有人选择三缄其口,自然也就没有人告诉陈当好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敢猜,心底又觉得自己也不配去猜,自然就更不敢问。她只是知道第二天天亮以后,除了季明瑞,大厅里空无一人。
而季明瑞已经不是他们初见时候的样子了,他那样苍老,像是用一个晚上走完了半生的颠沛。朝她伸手,季明瑞眼底已经泛不起泪光:“这就走了?”
她来的时候拎来了一个银灰色的行李箱,现在还是那个箱子,裏面装着她来的时候带着的东西。连同身上的衣服,也是来的时候那件。那时候她没有钱,衣服都是二三十的地摊货,随着她下楼,衣摆下面露出来的线头也跟着张牙舞爪。季明瑞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年轻真好,两年三年的,并不会在人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而自己就不行,这几年他老了这么多,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他了。
“走出去拐两个弯才有公交,我想提前点走。”陈当好在他面前站好,没化妆,眼睛下面黑眼圈严重。
“学校那边我帮你联系好了,直接住宿舍就可以。等你大四实习的时候直接到市电视台,我帮你提前打好招呼。”季明瑞说着也站起来,捞起自己仍在沙发上的衣服,从裏面拿出一张卡。陈当好下意识想要开口拒绝,他没给她机会:“不是什么大钱,你拿着走,我心裏能舒坦点。我也就给你这么一次,以后的日子你自己过,过不好也别回来找我。”
陈当好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她这么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吴羡。季明瑞鼻尖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转了个身背对着她,他大声道:“陈当好,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现在拎着你的箱子上楼,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订婚结婚都照旧。你现在要是走了,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你想清楚。”
“我想了很久,没有什么事比这个让我更清楚。”陈当好淡淡回答他:“季先生,我是要走的,从一开始我就是要走的。”
“……是我让你走的。”季明瑞低下头,只有两个人的大厅里,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真是仁至义尽。”
陈当好脸上的表情不变,想了想,还是道:“谢谢季先生仁至义尽。”
她临走还要拿话堵他。季明瑞发出一声轻笑,随着笑声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他觉得这一刻的感觉不异于吴羡离世,因为都是再也见不到了。以前锁着她还能骗自己说她是自己的所有物,现在却是连一个借口都再找不出。好在背对着她,她大概看不见自己在哭,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季明瑞没回头,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狠劲:“滚吧。”
大门被打开有声音,大门被关上有声音,她的人走了,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终于不用忍耐,季明瑞仰起头深吸口气,眼泪落了满脸。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大厅里失声痛哭,他想起冬天时候的某个夜晚,他在风华别墅留宿,夜里忽然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他心裏不确定,疑惑当好去了哪里,刚要下床,听到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间的声音。
季明瑞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选择躺回去假寐,他听见她偷偷去洗手间洗了个澡,听见她站在裏面平复了好久才进来重新躺到他身边,他心裏的疑惑那样多,到头来,却是一个字都没问。
他何尝不知道,她可能早就背叛他,可是一旦揭穿,他将要面对失去她的结果。
那结果太重了,他承担不起。卑微了这么久,以为相安无事,直到倪叶将照片送到他的办公室,他想伪装都装不下去。
望着空荡荡的别墅,季明瑞想,有她的这几年,或许根本就是场大梦而已。梦醒了,人走楼空,人来到这世界上,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
他第一次觉得活着是这么没意思的一件事。
梁津舸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并不是什么大医院,从灯光墙壁就能看出来。他缓慢睁眼,意识苏醒的前一秒他想,也许当好就坐在他身边,等到眼睛完全张开,他只看到齐姐。齐姐大概是一夜没睡,这会儿靠着椅背睡着了,梁津舸转了转头,另一边空无一人。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不知道,只知道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口照在他脸上,让他不舒服地把眼睛眯起来。病房里很安静,他连呼吸都跟着放轻,试着活动自己的四肢,胳膊和腿的实在感让他的心放下来。
天色大亮,屋里灯却还开着,清醒后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各处的疼痛。季明瑞打他的时候下了死手,那些跟他一起工作过的人倒是没有,嘴边疼的厉害,因为没有镜子,梁津舸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摸自己嘴角的伤口什么样子。
这么一抬手,他才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右手中指。
尽管已经被包扎好,这么看过去还是触目惊心。幻肢痛让他皱起了眉,好像回去昨夜被按在地板上看血液飞溅的时候。那不是梦,那是季明瑞给他的惩罚,他不能砍了他的脑袋,但是可以砍了他的手指头,将他当作奴隶一样踩在脚底下。
心裏一瞬间混杂了很多情绪,震惊,愕然,绝望,悲痛。又或许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梁津舸缓慢把手放下,重新闭上眼,差不多两三分钟后,他再度睁眼,带着点侥幸去看自己的手指。
右手中指的位置还是空空荡荡。
梁津舸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有些着急,着急自己并不是真的睡着,所以没有从梦中梦出来。强硬逼迫自己闭上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得怎么去接受自己残破的事实,又怎么带着这样一双手去见当好,他不敢想,抿紧了唇,死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睛里都泛起红血丝。
轻微声音还是让齐姐醒了过来,她也是极度疲惫,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然后才探身过来小心翼翼的看他:“梁子,你什么时候醒的?疼不疼?”
眼珠转了转,梁津舸缓慢看向她:“齐姐,我的手……”
“送来的晚了,大夫说接不回去……”齐姐低下头,眼底悲戚:“谁敢说这是季先生做的呢,说出去谁信呢,季先生连一分钱都没有出,我也是今早被他解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