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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公公回宫的时候,建文帝在盛乾宫假寐。
书桌上的奏折堆叠成山,他却无心批阅。
近来身体不适,他需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情绪也越发容易暴躁易怒,且大多无法自控。
建文帝将身心的疲累归结于烦心事太多,所以服用丹药的次数越加频繁,因为只有丹药才能让他忘却现世的烦恼,在仙境中沉沦。
邢公公去了御膳房,殿内唯有建文帝。
单公公驻足在内殿门口,血色的残阳折射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像孟婆桥边的血蒺藜。
站了一会儿,估摸着建文帝的药性也该过了,单公公碎步走了进去。
建文帝敞开衣襟睡在玉阶上,华发披散,缀着硕大东珠的龙冠歪七扭八地砸在台阶下。
听见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建文帝皱眉,扭头,艰难地掀起一线眼皮,看清来人,昏沉沉的脑海掠过一丝清明,他费力地打起精神。
“小全子,你来了啊?快,扶朕起来。”
单公公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扶起建文帝。
建文帝的身形壮硕魁梧,单公公的个头不高,加上又缺了只手掌,是以十分辛苦,但他始终牢牢架着建文帝,哪怕额头青筋直冒,都没让建文帝有过丝毫磕碰。
“小全子,还是你对朕最忠心!”建文帝靠在单公公肩上,浑浊的老目微微恍惚:“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些年,朕在乎的人一个个离朕远去,也没剩几个……没剩几个了。”
亲人,朋友,部属都在权欲倾轧中离他而去。
单公公掩住眸底的冷讽,温声道:“皇上又胡思乱想了,这天下都是您的,天下人自是也都该陪着您,哪儿有弃您而去的道理。”
建文帝沉默一瞬,黄袖重重一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这天下都是朕的,天下人也该是朕的!谁都不能背弃朕!”
单公公的笑容更加谦卑:“皇上能这么想就最好了,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奴才只晓得,您是皇上,是主宰大楚的主人,这片土地上的人跟事都归您说了算,您是这天下最尊贵最富有的男人,谁若是在您的土地上胡作非为,那不就是在跟您做对吗?”
建文帝被单公公扶着坐到了软榻上,闻言,他涣散的双眸终于聚拢了一些微光。
单福全十多岁就跟了他,从潜邸到皇宫,儿时还是他的大伴儿,这情分自然是不同的,虽然邢公公对建文帝也忠心耿耿,可他说话做事总不如单公公熨帖。
“对了,今儿是崔老太君的生辰,朕让你代朕去崔府封赏,他们反应如何?”
单公公沏了一杯温茶放到建文帝手中:“他们还能是什么反应,当然是对您感恩戴德,崔老太君盛邀奴才赴宴,奴才也想着替皇上能多探探他们,这便留下了。”
建文帝抿了口茶,似不经意地问道:“崔府都去了哪些人?”
单公公目光一闪,从容笑道:“朝上文臣武将的家眷差不多都去了,崔老太君就是个老顽童,看到谁送礼都拉着要一起用寿宴,崔统领也拿老太君没办法。”
建文帝若有所思,半晌,忽道:“崔家是武官,俗话说得好,武将可建国,文臣能乱党,若非考虑到边关,其实咱们大楚也用不着那么多武将,武将一多,这乱子就接踵而至了。”
单公公无声冷笑,大楚的武官本来就不多了,如今建文帝生怕朝臣结党营私,为一己私利又想削弱武将的势力,唯恐西秦不发兵。
“那可不,大楚国泰民安,根本用不着这么多武将。”单公公不慌不忙地回话:“再说了,大楚人文质彬彬喜欢以德服人,哪里像西秦人那么争勇斗胜凶悍野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奴才能生长在人杰地灵的大楚,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恭维既真诚又称心,一点也不油腻,建文帝觉得非常满意,这一满意,心情就逐渐变得好许多,再静下心想想,又觉得自己对武官削权的决定太草率了,不利于后续发展。
毕竟西秦国力强盛子民好战,万一哪天秦皇撕破脸皮发起战争,偌大的大楚要是没几个武人撑着,他找谁去?
那些个只会背之乎者也的酸儒秀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总不能他这个皇帝亲自披甲上阵。
“话不能这么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建文帝不赞同地晲着单公公,义正言辞:“保家卫国是大楚官员的责任,不分文武,一个国家如果文官比武将还多,战火一起,就只能等着挨打了,你见过几个文官杀人的?”
单公公讪笑,连忙顺着建文帝的心意轻轻地自打了两个嘴巴,低声道:“瞧奴才这张嘴,就是拙得很,眼光也短浅,成天只会贪图眼前的安逸,还是皇上英明神武高瞻远瞩,奴才哪儿比得上您?奴才就是地上的泥巴,您是似火骄阳。”
“马屁精,论拍马屁的本事,邢公公还真的不如你。”建文帝笑骂,没好气地剜了单公公一眼,然而脸上的笑却显而易见。
单公公腼腆道:“奴才哪里拍马屁,奴才实话实说,不敢有半分虚言或者夸大。”
“你啊……”建文帝皱起的眉目渐渐舒展,脸色愉悦,看着花窗外爬进来的夕光,怅然一叹:“算算日子,朕也有好多年都没去过崔府了,你今日到崔府赐赏,崔府可有什么变化?快说来给朕听听。”
“崔府还是当年的样子……”单公公的双手抄在袖管,恭立到一侧细细给建文帝娓娓道来。
过去半盏茶时间,单公公就差不多说完了。
“纵使是朕没有亲临崔府,也能感觉到其中的热闹。”建文帝的脸上又生出了笑意,忽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四喜班没到崔府去?”
尽管建文帝常年住在皇宫,对四喜班的名头也不陌生,盖因有时四喜班会进宫登台。
单公公神色如常:“是崔老太君觉着每年都请四喜班过府,没了新意,是以今年叫来了外地班子唱戏。”
建文帝挑眉:“还有戏班比四喜班更好?”
“那倒也不是。”单公公笑了笑:“也就是图个新鲜,崔府的人都觉得不错。”
建文帝不由得来了兴趣:“那唱了什么?”
“戏名叫《半璧江山》。”
“‘半璧江山’?”建文帝咀嚼着这名字,眼眸微亮:“是帝王戏?”
单公公淡笑,神色极其自然:“皇上这可就猜错了,这‘半璧江山’呀,讲的是……”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建文帝低垂着眼眸,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心中所想。
良久,建文帝意味不明地看着犹自滔滔不绝的单公公:“一个戏班写这种戏,不奇怪吗?”
单公公又给建文帝沏了一盏茶:“这有什么奇怪,戏班子就是演戏的,当然是什么戏码离奇便演什么戏码,这种惊世骇俗的戏最受戏迷欢迎,但是演得久了,也不过如此。”
建文帝眸色微沉,听到单公公这么说,眼底的沉郁又消散了些。
单福全说的对,戏班子本来就是唱戏的,编写戏本子的人还不是什么题材猎奇就写什么。
转念一想,建文帝认为自己最近确实多疑了。
他居然把《半璧江山》的人自动代入了晏皇后,而那大太监……
建文帝的眼前突然浮现了朱桓的面孔。
想起朱桓,建文帝情不自禁又忆起晋商的遗言,他说过,朱桓是晏皇后的裙下之臣。
夫妻二十多年,建文帝从未怀疑过晏云裳的忠诚,可是……
这么多的巧合,真的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内侍躬身进来禀报:“皇上,宁王在外面求见。”
建文帝抬眼:“宣。”
须臾,萧凤卿大踏步走进内殿,俊美的面容格外严肃冷峻,他沉声道:“父皇,儿臣有急事启奏!”
……
睿王府。
周静姝一身素白寝衣坐在桌前,脂粉未施,黑亮的秀发低低挽起,眉目明净。
面前的书桌放着一封点好火漆的信笺,她的目光轻凝,落在那封信笺上。
未几,窗外有风声忽动。
周静姝面无表情地推开窗。
窗外站着一个黑衣人,见到周静姝,声线平板无波:“王爷让我来取证据,证据呢?”
周静姝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把信笺递过去。
黑衣人接过信笺,谨慎地放进衣襟贴身口袋,尔后黑影一闪,只能听到竹叶晃动的轻响传来,那人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