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刘盈——
“夫子,倘若有人伤你亲人,你会如何?”
“我没有亲人。”沉默许久,声音轻描淡写,仿佛不过小事,她已经忘记。
那清稚的嗓音继续问道:“没有亲人,还会有值得珍惜的人。如果,有人伤了他、害了他,夫子又会怎样呢?”
她回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值得守护。”冷心冷情,这是她自小就有的性子。
那锦衣男童负手而立,皱起好看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人活在这世上,不可想如何逍遥都行,即便不是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可也不是谁依靠就能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夫子,你以为你可以离了这人道循环吗?”
她但笑不语。
那清稚嗓音再次响起,“便是这样,离不了。自有人为你好,若那时候真心为你的人,受了莫大冤屈不白。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动容吗?”
她笑着摇头。
男童眼中终于露出一星冷秀寒芒,缓缓道:“有人因你而身陷囹圄,因你而身受苦楚,因你而命丧黄泉,你会如何?”
她再回道:“那是这人太笨,奸良不分,才丢了性命,真个是活该。”
这些话,混账得很。
她说来气定神闲,连男童都被她蒙了过去。
只是没人看见,在她敛袖底下,那纤白的手掌缓缓攥成了拳头,一分分攥紧,尖尖指甲掐入掌心,她都恍然无觉。
曾经的话,应做一个劫。
真的有人为她身陷囹圄,受尽苦楚,几乎要命送黄泉。
还记得那日,天光正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
不等人反应,大门忽然被狠狠踹开,大批的官兵忽然围住了小小的草堂。
只听一个阴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带着凉飕飕的冷风,冷冷斥道:“谁是申嚜?”
这是官差办事,村人们对官差有着骨子里的惧怕,听到喝问,大伙纷纷退后,让出了对局的老头儿和刘盈。领头的官兵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这一老一小,果决地指向老人,大声命令,“押起来,带走!”
随着他不由分说大手一挥,立有潮水般的官兵涌上。
“官爷,老夫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老夫?”
“凭你私下研习西丘文!”
铁链拷下,宛如一拨冰水狠狠浇湿刘盈一身,她心中狠狠一慌,匆忙冲出,高声道:“说先生研习西丘文,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就连官兵也不能随意拿人。
西丘的识字签早就通通丢入火盆,这些官兵生了狗鼻子吗,怎么会这么快就闻着味道来了?
“官兵拿人要什么证据,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拿下!”
那天,申嚜一把推开刘盈,天光从云层漏下,透出血似的霞彩。
刘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看着官兵捉走老人的,她浑身仿佛在极寒之地浸着,行尸走肉似任由官兵们将申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将一张封条贴到草庐的门上。
申嚜被官兵们带走了。在临走前,那些凶残的官兵们还恶狠狠地瞪着她,若非是申嚜逼迫她离开,恐怕她纵有天大神通,也要会被狼虎似的官兵们一并带走。
只是研习西丘文,就会被捉拿吗?
刘盈忽然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让自己去沾西丘文。
就算不看娘亲留下的遗折,她也隐约猜到了父母是为何断送的性命。
西丘,西丘!
这就像一只吞人不吐骨头魇魔。
当夜,她在客栈里,颤巍巍地摊开一直握紧的掌心,裏面是一块指长的木牌,她翻来覆去,上面什么也没有,是申嚜最后留给她的一块牌子。
胡荼正看着书,房门被大力撞开。
门外,站着一身零落的刘盈。
她低着头,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沉寂乌黑的双眸,只听清冷的声音淡淡传出,“二少,我需要你的帮助。”
胡老夫人乃当朝幼皇的亲姑姑,胡荼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这些,刘盈都知道。
岐州的野史算不得假,胡荼即便是没落皇族,对着如狼似虎的官兵,好歹也有一丝威慑的作用。
当今,天封的城主,叫顾琅。
顾城主的女儿二八年华,正是如花的岁数。
女儿大了,总要嫁人。
嫁给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城主摆出了顾门宴,邀了青年才俊好儿郎参加此宴,暗中为女儿挑选东床快婿。什么宴不重要,重要的是胡荼沾了皇亲的身份,可以混入此宴,结识城主大人。
“你让我去顾府求亲?”
当刘盈的请求说出时,桌上的茶水被胡荼大幅度的拍桌震得一个晃荡。
胡荼按住茶沿飞溅出的茶水,眼角挑出的光,雪亮如冰霜,凛冽地直视着眼前双拳紧握的女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刘盈神色冷峻,淡淡陈述事实,“顾小姐生得绝色……”
“那又怎样?”她怎么能这么平静说出这样的要求?她当他是什么?胡荼面色一分分沉了下来,偏偏刘盈又是这么副冷静淡漠的模样。着实刺伤了胡二少爷的自尊与骨子的戾气,“我凭什么帮你?刘盈,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任谁都看出小狮子动怒了。
胡荼很少生气,每一次生气,几乎都与刘盈有关。
他面色越是平静冷漠,胸腔中积攒的怒火就越是熊熊喷薄。
刘盈沉声道,“二少是什么?不需要问我,在我眼里,您是东家的儿子,我的弟子,也是……东夏王朝流落在外的小皇子。”
“刘盈!”一字字从胡荼齿间迸出,宛如冰封百里,处处寒针。
夜色深浓得见不到底,是谁在泼洒着淋漓墨汁?
房门外,所有仆侍纷纷避退,连带着整个客栈的掌柜小二。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凝滞如死。
胡荼的眼神太过可怕,所有的暴戾与阴霾浮动眸底,可最深处,却只是少年的脆弱。仿佛只要刘盈再说出一字,那样的脆弱就会蔓延到他的全身。
胡荼有痼疾,经不得那样的脆弱。
这样的人只能绝情,否则,情动越深,越是浮躁。那些情绪就会如吞人的魇兽,吞噬了支撑他生命的柱子,若没了生的欲望,便是他胡荼,也只有和阎罗为伴。
这样的少年,不该有情有欲。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良久,刘盈才又缓声道:“皇子与庶民,从来云泥之别。我从来都没了解过您,你也不曾真正了解我。那些过去的事,我忘了,二少也忘了它吧。”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容易?”胡荼的呓语,刘盈不答,只是垂首,态度恭谦,轻声道:“请二少助我,救出申嚜先生。”
胡荼不说话,这屋中便死一样的寂静。
灯烛摇曳,淌下一滴滴烛泪,殷红似血。
风吹动着帘帐,层层叠叠,雪白中透出说不出的苍白孤弱。
许久以后,小狮子终于败了,他涩然笑道:“夫子,你会悔的。”
“如果没来请二少助我,我才会后悔。”
“你……走吧。”
胡荼似乎一瞬间退入逼人的黑暗中,最后那一句,是妥协,也是逐客令。
黑暗笼着他一身,只见得那挺秀的身影在一片骇人的浓墨色中,显得越发的孤独与清冷。刘盈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一碰即碎的脆弱,让她的心不知怎地,一下就痛了起来。
关了房门,她缓步在院中,月光清浅,照耀在她身上,她一摊手,才发现掌心上布满了暗色的月牙形指甲痕迹。
她矮身,坐在草木丛中,双手抱膝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月光流泻在她一身,那张平淡的面容埋在暗夜中,看不出颜色。
从岐州开始,她一焦虑,就喜欢把自己藏在草木丛中。
云胡府的静苑里,生长着大片密密麻麻,繁荣茂盛的野草。
塞北以北的天封,寻一处草木旺盛之处,却不那么容易。
不远处,传来女子轻缓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渐渐近了……
她缓缓抬头,几乎没有焦距的眸光,在几下蒙胧中,终于清晰出一张焦虑的秀容。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连贯,她听见有人对自己说:“姑娘,喝点鸡汤,暖暖胃吧,您一天都没进吃食了。”
这丫鬟……是玲珑。
刘盈在汝阴遇上玲珑,玲珑正值丧亲之痛。
乱世中,卖身葬亲,这样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刘盈从不是同情泛滥的人,却看着那双绝望悲恸的烟眸,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玲珑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三岁——丧亲之痛,原是剜骨之痛。
想不得,念不得,思不得。
一直到如今,每每梦醒,她都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手心、眼皮粘着殷红的鲜血,扑鼻而来,粘腻一身。连呼吸都在疼痛,带动了肺叶,引起一阵迅猛的窒息。
呵,原来她还记得那么多的事。
刘盈涩然一笑,伸手接过那碗鸡汤,握着被鸡汤烫暖的瓷沿,冰凉的手心也热乎起来。
一点一点,小口小口咽下鸡汤,一直到瓷碗的汤汁见底了,她这才抬头。旁边的小丫鬟神色踌躇,欲言又止,刘盈放下瓷碗,轻声道,“你有事要问我?”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姑娘,您真的让二少去向城主求亲?”
“嗯。”
“奴婢听说……听说……”
“嗯?”
这丫鬟踌躇半天,终于低头,快速阴郁地把话说完,“奴婢听说这位顾小姐生得绝色,且性子温良……”
“哦。”
见刘盈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小丫鬟急了,“姑娘,奴婢绝非虚言。奴婢在庙会上,见过这位顾小姐,当真是惊才绝艳。她与普云禅师论道佛经,虽然只是词组,却让禅师惊叹不绝。”
“那很好呀。”
东夏礼佛,是信仰,更是一种风土文化。
普云禅师不仅在天封颇具盛名,便是在东夏,也是人人敬重的大师。
这位顾小姐二八年华,却让普云禅师惊赞其才,可见才学出众,不同凡响。
玲珑磨破了嘴皮,刘盈该怎样,还是怎样。
小丫鬟忍不住一语道破心思,“顾小姐这么好,姑娘把二少推到她身边,就不怕二少真的喜欢上顾小姐?二少若是喜欢上顾小姐,就会把您忘了,眼里就只有顾小姐了,您真的不怕,真的不担心吗……”
一阵沉默。
刘盈起身,轻声笑道:“错了。”
玲珑惊喜,“姑娘终于想开了?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把二少往顾小姐那里推了?”
“不,我是说你错了。”刘盈把瓷碗塞到玲珑手中,雪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深邃清冷,“我根本不需要担心,二少若真喜欢上顾小姐,也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心裏记得,没有我,又何来忘记。”
说到底,她心平如水,纵是一朝心动,却也水月镜花。
……纵一人白首不负,也不信此间真情。
“咳咳……”
青灯在茶几上,摇曳着淡淡萤光。
刘盈关门的刹那,微光融融,一丝一缕尽然收拢。小狮子苍白的面颊,赫然浮上丁点儿不自然的红晕,更衬得他姿容清美,却有些妖异的冷秀。他撕心裂肺地咳着,仿佛要把整个肺叶都咳出来。
一个苍老的嗓音透着浓浓阴霾,戾声道:“二少,放手吧,你还没看出吗?她对你无情无义。”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
听到这句,小狮子眼中光芒骤然黯下。
是,她对他无情无义。
放手,却谈何容易?
从不欢喜,到喜欢,他用了整整六年。
好容易,让他接受了这个小夫子,让他忍不住对她好。
相处点滴,习惯她,对她好……
他以为自己会用一生来喜欢她,但是他也会倦,也会痛。小狮子握紧杯盏,想要喝一点茶,暖一暖冰凉的胃。可一杯茶喝下去,他肺叶中的空气,宛如纷纷被抽空。他抿紧唇,那条唇线苍白而孤冷。
眼中恍惚一片模糊。
似有人疾声惊声唤着自己的名,“二少,你怎么了?气守丹田,清心!”微闭的双目中,映出丘总管手忙脚乱的身影。微光茸茸,他眼影一片漆黑,撑不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病,他真的以为自己好了。
小狮子苦涩地想,唇角露出一丝淡不可察的笑。
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老者掌心汇入小狮子的后心,顺任督二脉游走,修复着几乎尽损的经脉。然而,小狮子这次似乎是真的灰心,不想在理会一切事情,竟全然拒绝丘总管的调息,急得老人家满身大汗。
老人家现在甚至后悔,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激他。
恍惚中,小狮子似有一分清明,从浑身痉挛的疼痛中,抽出一分神识。他不看任何人,漆黑的眼眸安静得似寒潭冰水。
“放手。”一言既出,纵是丘总管,也禁不住他此时目光,生生退了下去。
丘总管退开之后,又觉懊恼。老人家刚要继续上前,却又被小狮子目光拦下。
不知为何,胡荼脑海中清晰浮现一个清越的女嗓,带着淡淡笑意。
——这点儿痛就要放弃了吗?你忘了你曾经与我如何说的?你说,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难,百年后,纵是无一知己相陪,也要千万人殉葬。这时候死了,大业不谋,谁为你陪葬?
——我的徒儿,这么混账的性子,到底随的谁呢?
——胡荼,我命你好起来……
那个含笑的女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胡荼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忽然间不记得身上那些疼痛,不记得无法呼吸,窒息的痛楚,只记得和她相处时的那些温暖。
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青灯下,鱼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丘总管的身边,褪去那些聒噪,他沉默得就像一条小鱼,灵巧地端水,熬药,协助丘总管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