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星渐黯,朝阳初升。
刘盈从柴房中出来,把药盅里的汤汁,小心倒入瓷碗。“哗……”白茫茫的热气立刻蒸了出来,药香在小院中,都弥散开来。清晨的客栈,很是熙攘。打尖的牵马离去,店小二蒸馒头煮稀饭,准备早点。
她从柴房中出来时,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端着那药碗,就这么踌躇地站在门口,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正犹豫着,右肩被人粗暴地捅了捅。
一转头,恰撞上宁王凶狠且不耐烦的厉眸,“小刘夫子原也懂药理。”东夏良医不多,本就是骁勇善战,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自然个个身强体壮。既是身子骨儿都这么好,当然用不上杏林妙手。
东夏又是个有用学之,无用弃之的大国。
这么百年过去了,研习医理的越来越少,甚至凤毛麟角。
且不说边陲小城,便是皇城宫廷,医师也不多。大好白银万两,用来养些专吃白饭的,实是种浪费。故而,宁王见刘盈熬药,颇有些不以为然。他眼中绽出一丝冷意,缓声道:“小刘夫子既是这般能耐,可能瞧出本王有何不适吗。”
他自到了天封,并不住驿站,反遣退左右,刻意住进了刘盈等人所在的客栈。
一开始,刘盈见着他,还有些古怪。
后来,见他时不时地出现,倒也习以为常,任这位王爷随意行走。
且不说她管不得,就算管得,她也不想沾这麻烦。
于是,此时见他,刘盈很坦然。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王爷患的是心疾,民女治不得。”这说的,自是宁王养精蓄锐,收敛锋芒这么一出。宁王防的是摄政王,他步步为营,暗藏杀招,心疾如此,以至于听不得一点喧闹,稍有不适,立刻动了杀机。
这样的疾,她自然治不得。
她端着药,还没走几步,从后面传来宁王冷厉的嗓音,“好一个心疾治不得,说得这么笃定?那么胡家那个小家伙,你就治得了?”
刘盈笑笑,这点,她自是有些自信。
没想,宁王一句话,却将她从云端打入泥泞。
只听宁王低沉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狠狠响起,“省省吧,小刘夫子。你的汤药,他一滴未沾,也不知是便宜了那些蟑螂老鼠,还是害了它们。你往后院看看,除了药渣子,还剩下些什么?”
话音如惊雷砸下。
刘盈不信,她倒退两步,似要印证宁王说的话,匆忙跑到后院。只见枯叶遍地,漆黑的药渣泼洒在上面,空气中还遗留着淡淡药香。那些药汁,浸透了土地,留下斑驳的褐色。而旁边,赫然是许多蟑螂老鼠翻着肚皮,横尸呈列的惨状。
刘盈足下一个踉跄,“哐当”一声脆响,药碗打翻在地。
她伏低身子,看着新熬的药汁滴滴答答,渗透土地,心中苦涩难言。
不知怎的,眼前倏然浮上一片血色。
抿紧唇,舌尖尝到了甜腥的气息,鼻端酸涩起来。
记忆深处,犹记得一个锦衣少年嘴角翘起一丝笑,一口口咽下她刻意多放了几钱黄连的药汁,分明双拳都已然攥紧,苦得难耐,他却依然笑容清浅。
他说:“夫子尝尽百毒,以血为药引,熬出这药汁,纵是真个是毒,死了又有何妨?”
他说:“夫子,我会好起来的,你休要以血熬药了。”
记忆中的少年,身姿挺秀如竹。那向来阴霾的面颊,若是展开一缕阳光,则通透天地,清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些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脑海,催得她嘴角溢出了一抹鲜红。
以身喂毒,以血养药。
胡荼的痼疾唯有以毒攻毒。
所以,才会有这一地死透的蟑螂老鼠。
医理中不可为,伤身伤己的事儿,她做了全部。
可是那个少年,再不愿喝下她为他熬的药。
许久,阳光从疏漏的纸条上泻下,耀在刘盈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点点血迹,触目惊心。她缓缓起身,拣起药碗,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在她走后,从树后闪过一角青影。
那是个孤秀挺拔的少年,他安静地看着刘盈走远的方向,站在布满药渣的泥地上,伫立好一会儿,终是俯身抽出一片枯叶,细细握在掌心。
宁王要刘盈做的事,其实也并不难。
与其说,是让刘盈做那些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考较刘盈的能耐。
他把刘盈带到一处颇嫌荒废的村落。
若不是这裏没有层层叠叠的挽联和棺材,刘盈甚至以为这是义庄。别看天封城中还算繁华,没想到郊外十里左右,竟也有这样的村镇。破瓦残墙,青漆剥落,依稀能看出很早以前,这也曾是个繁盛之地。
宁王双手背负,雪亮的厉眸看着荒芜的村落,放缓了声调,如徐风拂过,缓缓道:“小刘夫子,你可知这裏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铁坊,风箱。
废旗,壁角随处可见线条流利的兵刃图形。
刘盈矮下身子,伸手从地面抹去,她拈了一指黑灰,地面赫然现出一线雪亮。
她眼中露出一丝凝然,低声道:“沈氏兵器,独步天下,数百年来,每隔十年沈氏便会铸就一样神兵。然而,三十年前,沈氏却再也不曾铸刃。我原以为沈氏退隐山林,再不铸这杀人锐器,谁想真相竟然如此。”
但凡神兵出世,鬼神惊泣。杀人千万,祸延万年。
铸兵者,纵是手不沾血,却也会积来无数阴怨,何况神兵利器。
她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冷然,缓声道:“宁王想知道的,恐怕并非是这裏为何会变成这样。而是村落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啪啪啪——”
宁王鼓掌,一下下,不急不缓。
他面色稍霁,和声道:“小刘夫子是聪明人。没错,本王要知道,这裏的人,到哪儿去了。小刘夫子既是胸怀沟壑,不妨说来听听。”
“王爷恐怕要失望了。”
“你也不知?”宁王翘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不知的,闻名天下的帝师刘盈也不见得有什么见解。
这点,很让他满意。
其实宁王带她来,主要想看传言中的刘盈,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姑娘一眼从兵刃图形辨出这是神兵沈氏居住的村落,对宁王而言,这确是个很大的收获。如今天下,能从这兵刃线条,判断这些事情的人,实在不多。
她果然还算有两把刷子。
然而,很快,宁王听见刘盈在说:“民女并非不知,而是想告诉王爷,您找的这些人,已经全部死了。”
一句话,打破宁王脸上的冷静,“你说他们全部死了?”
“没错。”
“无凭无据,这分明是一夜迁徙离去的模样。便是铁器兵刃,也维持着原来的模样,你从哪里判断沈氏中人已经死绝?”宁王大怒,瞳仁晶亮宛如暗夜中的火焰,透出焚烬一切的危色,显是不信这说辞。
刘盈笑笑,也不反驳。
她走到风箱旁边,用力一吹,灰尘散尽,露出尖尖一角利刃。
她抓住宁王的手,不由分说,在上面轻轻一拂。宁王眉头一皱,赫然看见指尖殷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凝而不滴。
宁王刚要发怒。
但见刘盈没什么愧疚,小心翼翼拧起那截断刃,淡淡道:“王爷应该知道沈氏兵器造成的伤口有什么特点吧,血流不止,若是没有好药,那么就血尽人亡。可是王爷可以看看您手上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在流血。”
她一边说,一边用布条把那截断刃一层层小心裹住,“这个是还没有铸好的刀刃,自然没有沈氏神兵的厉害。您仔细看看,可以发现这裏有许多这样的断刃。显然,剑师正在准备铸就一柄神器。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完成,就被人一招致命。”
没有剑师会不珍惜自己铸成的剑。
就算是半成品,也不该这么凌乱地散在这裏,剑师却不在了,可见并非是自愿迁徙。
她步出剑室,外间的阳光灿亮亮地耀着眼。
这天,还是有些冷。
她紧了紧衣襟,回头,看见宁王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破陋处漏下阳光,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就这么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就知道以宁王多疑的性子,绝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刘盈道:“王爷不信,自然可以再查下去。但是民女的话,还是这么一句,这些人,全部都没了。”
“胡闹,天下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杀手。这数十口人命,也非普通人家,都是有底子的人,谁有本事一招就把这些人统统杀死?”
刘盈回头笑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宗师。”
宗师这两字太重,一剑毁半城,只身抵一国。
这种天机谶中才存在的人物,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天下,数百年来能有几个宗师。便是有这样的人物,也从不见出世。
所以宁王那日,是臭着一张脸离开的。
刘盈回到客栈的时候,小狮子和一个面拢轻纱的白衣女子正要出门。刘盈刚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刘盈下意识就往墙角一避。那个画面,在旁人看来或许无限美好,在她看来,却生生扎着眼。
小狮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当日挡刃的右手,还缠着一层层白纱,裹得跟馒头似的。好几天没见,他瘦削得有些厉害。
依然是那般清冷的眉眼,只骨子里的戾气,似乎越发浓烈。
连天光,都驱不散他眉间阴戾。
刘盈躲在墙角,默默看着他,忽地心中就泛上了淡淡的抽痛。
她无意识退了两步,刚要转身,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玲珑嗓音忒大地响了起来,“姑娘,我找你许久了。你怎么在这儿?”
还不等她多说,玲珑拉着她,高声道:“今儿个晚上,天封城有火把节。男男女女都要带着胡头,游园逛街,以祈福神灵,驱除鬼怪,听说十分热闹。姑娘既然回来了,不如和胡少爷一起去挑几款胡头?”
刘盈刚要拒绝,只听小狮子淡淡道:“夫子一起来吧。”
为这么一句,刘盈几欲脱口的拒绝,纷纷如落雪簌簌,沉淀下来。
一股暖流涌上心中,她心裏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那些曾经刺伤过的地方,在渐渐愈合。
她看着小狮子,刚要扯出一个笑容,却见着小狮子赫然转身,温柔地帮身边那个白衣女子撑起伞,然后头也不回地把自己落在原地。
那些融化温暖的地方,那些愈合的伤口,在这么一刹那,宛如被锐器狠狠撕裂,流淌出殷红的鲜血,似乎永远也填不平伤痛。
她怔怔待在原地,分明眼中已经有一丝颓然。却想了一会儿,立刻跟了上去。
宁王坐在一边的桌旁,有温柔美貌的侍女为他斟酒夹菜。
他张口吞下侍女送入嘴边的美酒,吃着喷香浓浓的菜,看刘盈卑微乞爱的背影,齿根迸出一句评价——“贱民。”话是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裏却泛上一丝说不出的烦闷与暴躁。
旁边美貌侍女一声惊呼,整个身子彻底跌入宁王怀中,她眼中一片羞红,颤巍巍地闭眼,任由眼前这俊朗如天神的男子对自己恣意怜爱。
火把节,和沧原的傩祭有些相似。
只是天封城的火把节,比傩祭又多了几分随性大气。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参与进来。当法师们祭完天,拜过鬼神,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法师在祭台上,接受大家的礼物,为百姓们解答占卜天文地理的种种问题。
当火把节进行到热烈的时候,大家载歌载舞,炙烤乳猪,割而分食。
因为天封原是旧时皇都,自然也少不了流觞曲水,吟诵诗词或是猜灯谜这类活动。
无论鸿儒布丁,纷纷尽兴。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雀跃的爆喝声。
一个孤冷凄清的女影坐在碧流河畔,无趣地用手指拨撩着清澈冰冷的河水。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胡头,狰狞可惧。
旁边,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是个女子吗,怎么带着兽面?”
“法师说,女子戴凶兽胡头,会给自己带来不祥,她莫是不知?”
“那是个饕餮!”最后那惊呼,声音分外的大。凶兽已是不祥,又有哪个女子这么蠢,竟取了天下至煞的饕餮做鬼面。
所有人只觉颈后寒毛倒数,眼中纷浮上一丝丝惊色,鸟兽般散开。
那女子,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她抚着从额角覆下的饕餮鬼面,略显苍白的唇,勾出一抹笑,似自嘲,也似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夜风吹得她颇觉瑟瑟的时候。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抬头,是一个眉目宛然的小男童,小娃儿有些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用蚊子大点儿的声音,小声道:“姐姐,娘亲说男娃儿不能带青鸾面,我……我很喜欢姐姐的饕餮,可不可以……和您换一个?”
说完,男童就憋红了小脸,手里捏着那张青鸾面,似用尽了一切的勇气,就这么呆呆站在那儿。那女子起身,揉了揉男童细软乌黑的长发,把饕餮面取下,交到他的掌心。男童接了饕餮面,似有些惊惶,怯怯拿起青鸾面,想要递给她。
她笑道:“这个算姐姐送给你的,你自己去玩吧。”
那男童如释重负,想了一想,搁下青鸾面,一溜烟儿跑远了。
跑远了,那饕餮面,也就丢到了河中。
轻巧薄薄的胡头,在河水中一漾一漾,宛如是水鬼浮出了獠牙青面。
刘盈何等通透的女子,看着碧流河中,那狰狞青面,又看着星星点点的莲花盏,忽而就笑了,她和声道:“让王爷费心,民女受宠若惊。”
这儿四下无人,说出这话,应是没人听见。
可是,沉默了许久。
偏偏有人应了,一个低沉冷峻的嗓音在道:“女子额抹饕餮,实在不成体统。本王并非为你费心,只见不惯你这般模样。”
刘盈笑,面上似有感怀,“那饕餮,是他亲手为我戴上的。”
宁王冷然,不屑骂道:“他也亲手为其他女子带上了凤凰面。可见,你在他心中,什么也算不上。”刘盈不说话了。
此时,正是流觞曲水行至高潮。
从上游方,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
不管是男女老少,身着彩衣,纷纷高歌热舞。
连泼墨似的夜空,都被火把映照着彤彤如火,分外亮堂。
宁王目光伫在碧流河点点莲灯,心下一动,忽然握住了刘盈的手腕,不由分说往上游去。
刘盈不知他要干什么,惊呼出声,“王爷,您……”
“既是来了,不如陪本王转转。”
刘盈眼中一讶,料想他开了一年年的芙蓉宴,猜了忒多灯谜,恐怕见这儿流觞曲水话诗句,也起了好胜心,想与这天封文人一较高下。
原来堂堂宁王,也有这点小心思。
她唇边不由绽出了一丝轻笑。
走近了,便离了那些孤凄,人声渐起,依稀听着有人高声吟,有人高声唱,书简其中字,乍似有珠玑。虽说西丘盛时,文化艺术蓬勃发展,是盛行诗文,是思想与思想撞击出无数绚烂火花的一个时代。然而,东夏建立,实行的却是文化抹灭。
是故,热热闹闹的一团,却实在没甚看头。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方。
宁王抽出莲盏中的诗句,见上面三两句,有律无韵,有文无辞,实在有些失望。
刘盈无聊得紧,也从莲盏中抽出了一句,素笺上流墨芬芳,字也是各自不一,优劣不等。也不知是谁,题写“梨花”,于是那素笺上,有许多人提了句子。
譬如:“梨花带雨笑娉婷。”
又譬如:“月映梨花白。”
……如是云云。
只是有一句,文思柔和清丽,如月色一般,耀得萤火微光黯然失色。
那应是女子手笔,虽草草写上,笔锋却异常端秀,只见上书十字,正是“枝低疑雪压,揉碎春颜色。”
提句的人,把梨花比作雪,字里行间,虽未曾提到“梨花”,却让人眼中不禁浮现梨花似雪,压着枝儿,春光明艳的景象,让人眼前不由一亮。
这般的诗句,便是放在芙蓉宴上,吟出也能博得一片喝彩。
没想到天封竟也有这般风流雅致的人物。
宁王素来是喜色之人,饶有兴味的眸光朝上游方看去,但见人影绰绰,无数彩衣人影,或带着蚩尤面,或拢着饕餮面,也有青鸾与凤凰。谁也认不出谁,更枉论从这么一堆人中,辨出提句的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是二人只看不题,旁边有学子文人不耐烦地嚷嚷起来,“你们到底提不提句,别败了大家的雅兴。本公子可是有忒好的句子!”
又有人趁乱起哄,“我看这两人恐怕根本不会提句吧。”
“既然不会,来这儿凑什么风雅,快快把条儿拿出来!让爷儿教教你们如何提句!”都是些文人墨客,戴了胡头,遮着颜面,既是说的话却越发狂妄不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