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双鲤迢迢一纸书 梨魄 5076 字 1个月前

那鬼影猝不及防,来不及思索,慌忙疾退数步。

一个飘忽的影子,竟是以雷霆之势,赫然霹碎无数疾掠来的寒芒。

老头儿“哎呦”一声,似是中招。

刘盈原没打算伤他,听见这么一声,连忙张眼。

这一张眼,眼前挽联赫然布成了虚实莫测的阵法,眼前似有山石陡然。又似有无数黑衣人影疾杀而来。尖锐的匕首刺在手臂,赫然喷出无数鲜血。

有一个声音冰冷阴沉地响起,似毒蛇攀上手臂,勒紧了脖子。

那声音也不大,却似蛇一般,先是缠绕,紧接着,陡是一个大力,震得她魂飞魄散,失了心魄。

那声音道——

“汝无手谕,禁往天封!”

“汝执迷不悟,触我律法,不要命么!”

先是威吓,再是动手。

“杀!”赫然一声巨吼,声势穿云裂石,随着每一个“杀”声落下,她都似身上重重挨了一刀。无数个影杀近在咫尺。

记忆深处,最可怕的记忆浮了上来,她冷汗淋漓,目眦俱裂,从心底深处涌上的深浓的恐惧,终于似暗夜般蜂拥而来,逼得她头痛欲裂。

“啊……”女子惨烈的叫声,在挽联布成的阵法中,尖锐响起。

老头儿眼中露出一丝冷笑,“小娃娃,迷魂阵的滋味不错吧。”

层层叠叠的挽联,依然在拂动。

上面的墨迹,尚未干涸。

分明寻常的挽联,却威势赫赫。

对刘盈言,乱刀砍下,浑身鲜血淋漓,那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

往天封来之前,她就一直害怕,害怕再次经历那一切。

就在刘盈沉浸在过往,痛不欲生时,那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提着刀,悄无声息地来了,只需一个刹那,他立刻就能砍下刘盈的脑袋。

杀戮让他兴奋得老脸通红。

闪亮亮的大刀,重重举起,还不等落下,老头儿兴奋的神情,赫然凝成了冰雪。

原应该陷入回忆中的刘盈,竟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刘盈仿佛在一刹那,立刻脱离那深不见底的噩梦,手指如飞,分花拂柳,迅速寻到他的穴道点了下去。老头当即动弹不得,只能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刘盈。

刘盈的眼神清冷而淡漠,透着一丝伤感。

只听她淡淡道:“老先生不错,这么厉害的迷魂阵,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你到底是谁?”

“这绝命牌很有意思。普天之下,不过几枚,却能敲开黄泉门。我原不知黄泉门在哪儿,怎么敲,直到到了这裏,才知道原来黄泉门不需要敲,只要亮出牌子,自然会有人来接引。可是老先生开黄泉,接引来客的方式,实在有些吓人。”

“小妖女,你想怎样?”

刘盈“啪”地一下解开他的穴道,冷声道:“老先生的厉害,在于盗墓时用命换来的奇门遁甲。这些,我也会。申先生说,‘家兄性疑,不喜生人,不惹上还好,倘若撞上,谈什么道义叙什么旧都是假的,破了八门绝命阵,才够资格下黄泉’。”

这裏的“下黄泉”,并非是指真正的下黄泉。

只是因为申嚜有一个兄长,自称黄泉老人。

得了黄泉老人的眼缘,才能与他对话商议……

这句话,刘盈终是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找老头问事,自然不好得罪得彻底。

曾经,她把救出申嚜的希望,放在胡荼身上,放在宁王身上。

她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总以为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可以达成不能完成的心愿。

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求助别人的同时,等于把自己的尊严放在足下践踏,尝到了血腥,尝到了痛的滋味,她这才明白,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够依靠。就算要依靠,也要有一副好眼力,寻准了人,借来可自由使用的力量。

那么多年,她一直在小狮子的保护中,一直在云胡府中,她几乎失去了尖锐的爪牙,几乎忘记在十四岁以前,她从来是只靠自己!

申老先生在官兵捉走他时,塞在手中的就是绝命牌。她一直没有想明白,木牌和老先生到底有怎样的干系,直到宁王拿给她同样的木牌。她无意中打听出这木牌的来历,这才想出申嚜交给她木牌,恐怕只是一种信物。

她不知道木牌在什么时候,可以充当信物。

她拼命回忆申老先生教自己西丘文,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想起申嚜说过,自己曾有一个兄长,住在铁狮子胡同,性子孤僻古怪又多疑。

她费尽一切,终于打听到申先生的兄长,就是这位黄泉老人。

听闻刘盈的话,老头儿眼神中赫然绽出凛冽寒芒,一眨不眨盯着刘盈,似要把她看穿成个窟窿。

刘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由他看。

“你就是申嚜那老东西教出的徒弟刘盈?”

“正是。”

“火把节上,你与顾家的小妞斗得你死我活,倒是挺出风头嘛!”老头儿看了她许久,终是不阴不阳地说出了这句话。

“让老先生见笑了。”

“坊间传闻,你半柱香写了三十四首诗。”黄泉老人轻飘飘这么一句,刘盈心口咯噔一声,已经猜出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果然,听见老人沙哑的嗓音说,“这么厉害,不如再写一次给老夫看看。”

刘盈不说话,一连许久都没出声。

就听着院落中大风呼啸,挽联不时被拂动,层层叠叠,老人在挽联中,似已成了雕塑。

许久,才见刘盈扯了扯唇角,淡淡道:“老先生既然已经猜出我写不得那些,何必来出我的丑。”

“你不写,我怎么知道你写不得?”

“燃一炷香是半个时辰,半柱香就是两刻。一首诗最少二十个字,总写五言绝句也没那么多句子,势必也有长的,二十八、四十、五十六字……算上换宣纸的时间,再算上磨墨的时间,三到六个弹指,我顶多写六十个字。”

她一点也不隐瞒,竟然直接分析起当日火把节上,自己露出的破绽。

黄泉老人哈哈大笑,立刻道:“没错,半柱香,正常人就算松烟早就磨好了,宣纸也有人帮忙换上,顶多也只能写出三十四首诗。老夫是个实在人,自认灭门之后,寒窗苦读,也算小有才识。可老夫试了许多次,也不过堪堪能写出那么多的字,你莫非真有生花妙笔?”

“我与老先生一样,只是个正常人。”

“可你做了不正常的事,我想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你若真个是申嚜老头儿的徒弟,真个是刘盈,那么你一定能解答老夫的疑惑。”

说了这么多,说到底,黄泉老人还是不信刘盈的身份。

刘盈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这个漏洞,原本不该被人发现,而唯一最有可能发现的就是顾倩兮。可是顾倩兮当日只忙着想句子,也忽略了这个漏洞。

天封百姓也不会那么闲,真的拿纸去做这个试验。

除非是心思缜密,极了解自己的人——最后的一种可能,也就只有像黄泉老人这样多疑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她知道自己瞒不住老人,如果不说出原委,老头儿根本不会相信自己的确是刘盈,于是索性坦坦荡荡道:“刘盈没有生花妙笔,也不是什么才华卓绝之辈,如果真的和顾小姐堂堂正正比吟诗……”

“如何?”老头儿被吊上了胃口,眼巴巴望着刘盈。

刘盈轻描淡写吐出了两字,“我输。”

“可火把节上,你确实赢了。”这点是老头儿最不明白的地方,这她自己也承认了赢顾倩兮不是靠的才华。

“我有一炷香的时间去想我到底要吟出什么样的诗句,自然能赢了顾小姐。”

“你那时候分明在写……”

“没错,我当时,写的是东夏草书。我自幼学习文字,自然对草书、行书、楷书都烂熟于胸。东夏的草书,看起来和西丘文有点相似,但毕竟不同。因为这点相似,东夏百姓都不敢学东夏草书,害怕东夏官兵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人去。学习草书的人少,自然认识草书的人也就不多。即便有,也只能认识潦草几个简单的字。”

这个解释,简直是惊得黄泉老人连下巴都合不上了。

他支吾数声,颇有些不可置通道:“于是,你当晚写的全部是草书。”

“没错,我写的是草书。”

“你赌天封没人认识这些字!”

“事实上,我赌赢了,不是吗。当四十一首诗,被拿到老法师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那一个时辰内,我想到的那些诗句,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念出来了。他们录入成普通的小楷,自然认为我胜过了顾家小姐。”

刘盈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只是一件小聪明,小计谋。

可黄泉老人却忍不住佩服起她缜密的心思。

——能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做出这样一个赌注,把自己的名声通通压下,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问题,还干系到胆识。

寻常人,便是给她创造了机会,也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压上这么一柱赌。

这女娃儿,看似普普通通,浑然无害。

可是她懂得利用最恰当的时间,用最有效的方法,不管是大智慧还是小聪明,都能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的能力,精密计算好一切,玩一场豪赌。

不管她是不是申嚜的学生,黄泉老人是非常欢喜她的性子。

干盗墓这一行,讲究的不仅是眼力,也是智慧和胆识。

偏偏,刘盈极有天赋。

大约是人老了,也没那些争强好斗的心思。黄泉老人此时看着刘盈,只觉一个好秧苗,越看越欢喜,笑眯眯道:“小姑娘,你想不想学盗墓?”

“我为何要盗墓?”

“这天下的财宝,再多多不过地下的。你若是与我学了盗墓的本事,从此金银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富贵荣华手到擒来。”

“就像您这样?”

一句话,宛如最尖锐的毒刺,刺得黄泉老人陡然从一阵心痛,终年窝在地底,自称是黄泉老人,你当他愿意与尸虫为伍吗?是人总有几分虚荣,谁不想高头大马,春风如意走天封?谁不想金罗绸缎,仆侍如云妾成群?

然而,便是有金山银海,他也享用不得。

自西丘亡国,东夏官员杀尽了他申家人口,却终于回忆起还放走了一对兄弟。

对申家人,杀无赦。

他没有申嚜的好运气,只有蜗居在地底。

老人目光赫然阴毒下来,看着刘盈,浑没了先前的和善模样。他说,“你与老夫不同。”丢出的一句话,冰冰冷冷,似带着透骨的寒风。

刘盈并不在意,只缓声道:“我没有什么大志气。却知道人情这东西,欠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喜欢欠人情。可是的确是欠了申老夫子的人情。我来这儿,并非是为了叨扰前辈的清修,只是想问前辈几个问题。”

“你有话速速问了,看在申嚜的份面上,老夫也不为难你。”说这句话,他显然已经动了隐约杀机。

先前刘盈能破他的阵,只不过他太轻敌,失了先机。

如今,他知道刘盈有几斤几两,若再次发动八门绝命阵,焉有刘盈活命的机会。

大凡经历骤变的这类人,见不得别人好,容不得人家刺伤口。

刘盈那句话,显是让他痛了。

刘盈见他要走,慌忙追上,急声问:“天封地牢到底在哪儿?”

“你要救申嚜?”

她点头,老人立刻笑了起来,笑声似乎从齿缝中露出,渗得人心裏发酸,“省省吧,顾琅不会动他。顶多关上一阵。”

那些拂动的挽联,遮着老头儿如鱼一般灵动的身影,影影绰绰,仿佛一晃就会消失在眼线里,刘盈知道他这是要走出阵心,连忙跟上。

老头儿走得很快。

在阵中,那阵诡秘忧伤的箫声,又响了起来,呜呜咽咽,诉不尽的悲伤。

刘盈只觉这箫声一开始有些渗人,听多了,却觉有些耳熟。

可她一时焦虑,根本想不出何时听过这个调子。

她问黄泉老人,“一阵是多久,顾琅既然不会伤他,为何要关他?顾琅要把申老夫子关到什么时候?”

“也不长,等他死了,就会被丢出来了。”

这一句,终于激怒了刘盈。

她忽然间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黄泉老人的背影,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怎样一种情绪,让她陡然间失去了辩解的力量。她握紧拳,一双晶透的眼眸中,忽地绽出了一丝悲悯。

“黄泉前辈,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你独在人间,会不会难过?”声音中孤零零地响起,似水滴砸落在地面,轻轻一溅,就什么也不剩,只留下说不出的清冷与怜悯。

不知为何,黄泉老人听见这样一句,心裏竟然微微一动。

有一种酸涩的情绪,如咬了一口没熟的青杏,酸酸的,涩涩的。

刘盈站在那儿,孤独地宛如融入了挽联中。

那些墨迹飞扬,她在雪白的挽联里站在,周身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一滴泪,不觉砸落脚面。

世上最亲,莫过血亲。

为什么拥有这些的人,总能将近在咫尺的温暖当成累赘?

如果可以,她宁愿用一切换回失去的亲人。

孤苦一人在世,那种痛,是巨大的丧痛。

为何他却不懂?

刘盈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砸落,心痛的剧烈,除了失所爱,失所亲也是这世间最无法忍受的一种痛,痛彻骨髓,却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飘得无影无踪的老头儿,忽然又回到了刘盈身边,双手背负,沉沉叹出这句话。他个子原本就不高,面上没几两肉,尖嘴猴腮,宛如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

当他看人时,那双眼睛白色多过黑色,总给人一种阴沉狠厉的感觉。

如今,他离刘盈这么近。刘盈一抬眼,这才发现他右眼之中根本没有瞳仁,似生生被人剜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可怕。

“小姑娘,申嚜肚子里那点墨水,不多。他教了你什么,莫不是西丘文?你学西丘文|做甚?这世道,任何沾了这东西的人,都讨不了好。”

刘盈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变了心思,只不过老人家的脾气总是怪些,总想要挖些不为人知的事儿,满足满足自己无趣的生活。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学西丘文,其实只是为了追查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与亲人有关。”

“你的亲人现在哪里?”

刘盈沉默了下,终于吐出两个字,“黄泉。”

黄泉老人虽然乖戾,多疑,却毕竟活了两甲子的年岁,吃过的米比刘盈走过的路还多,他听到这儿,赫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小姑娘不惜冒着与东夏王朝做对的危险,也要查出那个与亲人有关的真相,很显然,她的亲人也是为了这西丘文字而丧的命。

真如她说,申嚜若是死了,自个儿在世上便一个亲人也没了。

说是不搭理,若真个不搭理,也不会在绝命牌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就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