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双鲤迢迢一纸书 梨魄 2474 字 1个月前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一拨。

唯一不变的,是宁王温柔静默的脸。

刘盈着实奇怪,她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一只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狮子,忽然变做羊羔。

转了下心思,她盘腿坐在软塌上,微微抬头,平静地看着宁王的眼,缓声道:“十九王爷要做什么,直接和民女说一声也就罢了,何苦用祝由之术来乱我心智?如您所知,民女十四岁以前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合了岐州胡夫人的眼缘,把民女从教坊中赎出。而后教胡家的小少爷识文断字。二十一岁,半老年纪,竟与自己的学生有了露水姻缘。二十四岁出岐州,入天封。民女的身世,就是这么简单。不值得您煞费苦心,使这祝由术。”

她说得平静,和胡荼那段孽缘,就这么大喇喇地摊开。

宁王听着这段话,总觉着别扭。别扭在什么地方?他一下没想明白,只觉刘盈的语气太过镇定。

听到她说自己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他心裏极不舒服。

不过,这些话都不是紧要。

祝由术三个字一亮出来,宁王眼底陡然闪过一星凛冽寒光,“你是从哪儿知道这祝由术?”

在东夏,几乎没人知道什么叫祝由术。

这种古老而神奇的咒语,太过危险诡异,往往能在无形中控制人的思想。东夏皇族是从马背上夺来的天下,只信奉沙场直来直去的铁血杀戮。偏偏西丘,这个文化璀璨、纸醉金迷的朝代,拥有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和神秘莫测的机关术数。

东夏磨灭了西丘文字,摧毁了西丘瑰丽的文化宝藏。

没有文字,所有的诗词歌赋、机关术数、医药巫术、天文地理……顷刻间失去了依附,刹那间支离破碎。

文字这玩意,就像丝线之于镶金嵌玉的华美宝衫。看似普通寻常,但是没有它,那些金玉珠宝,就会散落各方——

明珠蒙尘、黄金埋土。

纵然你有经天纬地的抱负,旷世难寻的才华,照样无人赏识,无人知晓。

东夏对西丘的文字覆灭,绝对是一场摧毁性的灾难。

祝由术,就是随着西丘文字,一起被历史的尘嚣掩埋住,永不见天日的一种巫术。

刘盈笑了笑,“王爷,我们在天封。”

一句话,堵住宁王所有疑问。

我们在天封。

天封是什么地方?

那是旧时西丘旧时皇城。

就算是再混账的天封人,至少也有老皇城、老遗民的悲痛。天封人,骨子里有一股子傲气,文字磨灭了,但是医术巫术这些东西,口口相传。不说全部流传下来,至少会有那么一鳞半爪的东西还存留着。

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这些遗留下精神财产也会丢失。

但现在,从天封人口中听说“祝由术”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宁王闭上了嘴巴。

刘盈说话的时候,不时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女子苍白的脸色,因为祝由术的反噬,越发苍白,唇色是没有血色的粉白,单薄可怜。

宁王心口狠狠一瑟。

他袖底的拳,忽然狠狠攥紧,艰难地别过头,轻声道:“本王原没准备害你。那些事,那些人,你忘了反而是件好事。本王这一生,只欢喜过一个女子。纵是做得有些出格,终究……终究是为了你好。”

刘盈惊讶地看着他。

她想笑,实在又笑不出来——祝由术反噬以后,她的脑袋如同撕裂般的痛,她嘴角抽搐,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

“王爷,民女曾经在教坊……”

“我不在乎。”

宁王答得真快,刘盈脸色黑了一分,声音从牙缝中蹦了出来,“民女与自己的学生……”

“我也不在乎!”

宁王一连截了她两个句子,好像是明白了方才自己不舒服的缘由——刘盈原来在教坊里学习,又和胡荼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到底是个男人。

想通了这点,他面上渐渐恢复了些光彩,一时间光润如玉,深情款款。

刘盈脸色越发黑了。

她记得自己和宁王之间,向来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自己很不巧的,一直充当着一件工具。她也记得宁王曾经数次羞辱过自己。

小夫子优点不多,缺点同样不多。

在不多的缺点中,记仇得数第一位。

宁王说得那些鬼话,她一句不信,也一句没听进去。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回以宁王深情款款的目光:“王爷,我是怎么从生墓中出来的?”

这些废话都是假的。

宁王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从生墓中带出来的,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自己被申嚜砸中了脑袋后,不仅没死,还被宁王带了出来。

那胡荼呢?

她心中始终有一丝期盼——

宁王皱起好看的眉毛,伸手帮她把额角垂下的散落发丝别在耳后,曼声道:“本王是在墓穴外看见你的,那时候你受了重伤……”

墓穴外?

一泼冷水,淋头浇下。

到了天封以后,刘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糊涂着,可是有一点她不糊涂。

她在下生墓之前,曾经听黄泉老人说过,守墓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出生墓。进了生墓,要么就等着在裏面痛痛快快地下黄泉,要么就用自己的脚走出来,没人会费力把尸体往外丢的。

宁王说自己是在墓穴外被他发现的。

这摆明了是鬼话。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满口胡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自己说真话,可她猜不准,宁王到底想干什么。

刘盈把被子拉到胸前,躺在软榻上,摆明了一个送客的姿态。宁王倒也痛快,帮她掖好被角,和声道:“你先休息吧,本王明天再来看你。”

宁王一走,刘盈迅速翻身下床。因为祝由术的反噬,她不时地被冰火交融的余悸折磨着。脑海一片恍惚,好像一下就要跌倒在地。“啪!”女子纤细的手掌一把握紧了桌子,撑住身子。一片浓黑从她的眼前呼啸而过,她张大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光线一丝一缕地回来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行馆外窜去。

刘盈的心思向来简单,认准了一样,便会不顾一切地完成。

譬如从前的西丘文、营救申嚜的计划……

如今,她心裏只有一个想法——找到胡荼,不管他是生是死!

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和他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

一出门,大风呼啸着砸在她单薄的身上。院落中,北风卷起凌杂的草末。在那些根根草叶倒竖指天的尖端,覆着严冬的一层薄霜,白花花地耀着目。

带着冰渣的风砸在脸上,透过衣缝吹散了热气。

刘盈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冻出了一层不自然的潮|红。

她摇摇晃晃地翻过行馆,越走越远。

在她身后,是裹着狐裘的宁王,那双静默乌黑的眼,一直看着她跃过行馆的高墙。

宁王身边的侍衞担忧问:“王爷,就这样由她出去吗?”

宁王抿了抿唇,终是呵了口气。

外面的天实在太冷了,也就是这两天,连呵出一口气,都能看见白茫茫的一团雾气。

“让她去吧,她始终不信我。我原以为这天下,假以时日,只要能了断王兄,迟早是我的。最后才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些人,纵然死了,也能让这东夏不好过……天下要乱,我何苦趟这浑水!刘盈,本王是真的想带她离开……可惜……”

低低一声叹息,迅速化作一团的雾气。

眨眼,在空气中再不见踪迹。

行馆外,铅云急走,枯草卷天,就要变天了。

刘盈强忍着头上一阵阵如锯的抽痛,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一路上,也不知撞到多少路边的小摊贩,赔了多少不是,她终于到了城主府。